黃土小道上的細砂石在山風中打轉,來來回回轉了許多個彎,最終落回原地。
夏末的風像放久了的蘋果一樣失去了水分,幹燥且粗糙,苦澀的果肉在舌頭和肌膚上刮出一道道看不見的血痕。
陳山野和阮玫同時聽到了樹海的聲音。
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剛剛走過的黃土地,圈在額頭上的白布帶和白襯衫的衣擺在空中飄蕩,像從蒼穹中飛過的白鴿掉落的羽毛。
有一雙無形的手指撥動了梭梭樹葉聲。
黃土小道盡頭是一小片墓地,鍾芒落葬在自己父母身邊。
阮玫先回過頭,拉拉陳山野的衣角:“走吧。”
陳山野在原地站了一會,黃泥土被太陽曬得褪色,竄天炮升空後化成霧霾遮住了藍天,在半空中飛舞的沙塵硬生生把眼睛刺得發疼,火藥味像把銀鉤子在鼻腔裏胡亂勾劃。
他闔上眼,聽著樹葉翻湧起海浪,轉過身牽住阮玫的手跟上送葬隊伍。
奶奶捧著孫子的黑白相片走在隊伍前方,白發人送黑發人,短短幾天奶奶仿佛又老了一些,但老人家白發幹練腰杆挺直,全程沒有嚎啕崩潰。
一副想要和老天爺杠上的感覺。
農村喪葬習俗多且繁冗,但鍾奶奶的意思是一切從簡,所以沒有道士,沒有招魂,沒有繞棺,沒有金鑼鏗鏘和嗩呐尖鳴,沒有請戲班子,沒有宴請四方的流水席。
鍾家本就人丁單薄,現在更隻剩下她一人,沒人在白事規矩上刻意刁難老人,不過陳河川為了不要落人口舌,請了廚子擺了幾桌,宴請今天上山送葬的村民。
酒席裏放開來吃喝的村民們開始嘻嘻哈哈葷素不忌,阮玫不習慣這風俗民情,陳山野看出她的別扭,讓她吃飽就進旁屋休息,不必留在飯桌上應酬。
“困了就睡一下。”陳山野在桌子下捏了捏阮玫的手。
“嗷,知道啦。”
撒嬌般的呢喃是在陽光下融化了一些的砂糖。
陳山野將一點一點的糖收集起來,裝進自己心裏那個寫了阮玫名字的玻璃罐子裏。
他封好蓋子,不讓在周圍翻湧不停的酸澀竄進罐子裏,沾染了那份甜。
鍾奶奶年紀大了,幾天下來早已到了體力極限,早早就進屋子裏歇下了,村民們吃飽喝足散去,隻留下一桌子殘羹冷炙。
沈青這幾天在家裏帶著陳思揚沒法前來吊唁,流水席團隊熟練地收拾著廚餘垃圾,陳山野給廚子們遞了煙,回頭看見父親站在院子裏一棵老樹下,抬頭望著茂密的樹冠,風鼓起了他的白色襯衫,顯得父親身型愈發瘦削。
他走到陳河川身旁,開口問:“抽煙嗎爸?”
陳河川回過頭,想了幾秒,點點頭:“來一根吧,也好久沒抽了。”
前些年陳思揚出生,不用沈青叨叨念,陳河川就已經自動把幾十年的煙癮給戒了。
老煙槍太久沒抽煙,第一口竟還嗆了一下,咳了幾聲才好一些,他吐出煙霧,依然仰頭看從樹葉縫隙灑下來的細碎光線:“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我抱著你和鍾芒,一手一個把你們扛在肩上,讓你們去瞧樹上的知了,呐,就是這棵樹。”
陳山野搖搖頭:“不記得,那得是我很小的時候了吧?”
“是啊,那時候鍾芒才剛學會走路沒多久吧,你也瘦瘦小小,皮猴似的……”陳河川笑笑,眼角皺紋和樹幹上的紋路相似。
陳山野仰頭,樹葉篩落著碎金子落在他眼裏,彎彎繞繞的白霧中,閃過了許多破碎不完整的畫麵。
香煙燒至一半,陳河川換了個話題:“你和小阮商量過沒有?”
焦苦的煙草在胸腔裏靜靜沉澱了下來,陳山野歎了口氣:“還沒有。”
“要不你還是留在廣州吧,給奶奶蓋房子這事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我找一建築隊,讓他們大包就好了。”
“蓋房子是一回事,奶奶現在就剩一個人在這,身邊不能沒有人。”
“那還有我和你媽呢。”
陳山野側過臉看他鬢邊增多的白發:“你和媽身子也不如從前了,還有思揚,過多一年也要念小學了,之前老師不是說過,最好跟在父母身邊嗎。”
陳河川眼前白霧彌漫,眉頭皺起:“……那小阮怎麽辦?你總不能讓人跟你跑來這小地方受苦吧?”
陳山野沒說話,隻是唇邊的香煙燃燒得更快了,沒幾下就化成了灰燼,簌簌落在地麵,又被風吹走。
*
返程時兩人的心情似乎都輕鬆了一些,他們還在那小旅館下榻,像是要完成前幾晚沒完成的事情。
房間依然昏暗帶著散不去的黴味,走廊裏也混雜著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
裏麵或許還包含了阮玫的呻吟。
阮玫兩隻手腕被長毛巾綁在一起,並沒有綁實,但她也樂於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