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猶在琢磨之時,他又開了口:「此番親征,朕麾下不置副帥、不置參議,一切軍令皆由朕定奪簽發、直下軍前各將領處,以防節外生變。」
方愷聞言沉眉,心下愈緊。
皇上此議是以孟廷輝之事為前車之鑒,意欲親征亦是不願樞府中人此時參豫兵務軍令;而一旦親征,軍令竟連樞府都不與知曉報備,防的不外乎就是會有人再與敵軍互為勾通、以洩軍密。
「陛下……」江平的神色倒是將信將疑,「陛下意欲傾兵攻伐北戩一事,是真的想清楚了?」
英寡臉色漠然,「北戩斷無止戰之意,北三路禁軍又因孟廷輝而陷入眼下萬險之境,倘不如此,何以保我大平之國土百姓!」
中書這邊人人麵色皆如土灰,當此之時,欲勸卻不能勸,雖不願國中如此大興兵事,卻也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方愷見狀果斷道:「陛下且緩半日,待臣等退殿後仔細斟酌商量一番,擬個劄子呈與陛下看。」
他悠慢一闔眸,「朕意已決。卿等倘是要議,便議這親征諸事細末。入夜之前,樞府須將京畿以北諸路的營寨將兵詳情奏稟上來。」他緩緩一頓,聲音低下去:「都退下罷。」
眾人知他疲累,此時也不好再多勸諫抑或奏議,便前後輕步退了出去。
殿門被人緩緩打開,金燦燦的陽光鋪天蓋地而入,隨後又被人盡數關在了外麵,殿中又回復了一片暗冷。
待再無聲響,他才慢慢睜眼,伸手從禦案上重新拿過那封薄薄的奏章。
密奏。
臣孟廷輝於金峽關外恭祈聖鑒事。
臣入朝凡四年,能得陛下傾情以付,此乃臣之大幸矣。
然臣性貪,陛下於臣雖多有擢拔封贈,不及北戩待臣恩利厚矣。
臣侍陛下雖久,然多有佯裝承寵之狀,是非真心,不過為圖二三利耳;陛下明主是也,縱有寵臣之心,亦不肯多予臣私利,此臣所不豫爾。
北戩既許臣恩惠如斯,臣竊喏不敢告白於陛下;今臣將入關,不得不與陛下明言,以謝陛下多年之恩,亦謝臣之滔天逆罪。
臣大奸,不敢蒙負陛下錯信厚愛;天下必有忠賢之輩能得陛下之心,與陛下執手同立、相守以共。
臣今行此之事,實乃自絕於陛下,惟望陛下視臣如草芥,今生勿念。
……
他的目光移動得極其緩慢,將這奏章上的字句一點點逡掃過來,雙眸中漸漸泛起火光,先前平靜的臉色亦是蕩然無存。
許久,他才合上奏章,剛毅的麵龐愈發顯得稜角鋒利,紋絲不動的身形更是凝戾懾人。
臣實乃自絕於陛下。
自絕於陛下。
自絕於陛下……
他低眼,拿著奏章的手竟在微微顫抖。
她的聲音仿佛就在他耳側,一遍遍不休不止地輕道這一句話。
他本已算好了一切,卻惟獨沒有算到她是如此聰睿,竟會徑自察覺出他瞞了她許久的事情。
可她雖是聰睿,卻也沒有想過,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信他,所以從來不疑他會瞞她騙她。
她騙他,為的隻不過是讓他和他的江山再無後顧之憂。
他的心底好似突然間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塊血肉,渾身都疼得發顫,僵坐著無法動。
從那一年的明媚春日到現如今的炎炎夏日,她一點一滴地讓他懂得愛、懂得被愛,而他依她所願如此深深深深地愛上了她之後,她卻要自絕於他!
但他既然愛上了她,就斷不可能會放開她。
他又豈會遂了她這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