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落轎,簾子有人給撩開,謝一鷺穩穩踏下來,屈身、出轎、抬頭,鄭銑在前邊,下了轎頭都不回,往後晃了晃手,是讓他跟上。
謝一鷺連忙上去,挨著他走,在大小宦官的簇擁中,搖搖擺擺進了園子。
園子不大,有質樸簡淡的韻味,這麼一大隊人周周折折,上了堂拐進小廳,廳上一重簾接著一重簾,一道屏壓著一道屏,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宦官,謝一鷺驚奇,也局促,他像是個掉進了橘子堆的棒槌,成了與眾不同的那個。
「鄭小姐到了!」描金大屏那頭有人喊,尖嗓子,底氣很足,像是管慣了事的。
「鄭小姐也是你叫的!」鄭銑在這頭回,臉上掛著笑,像是嫌前頭引路的宦官走得慢,粗魯地把他們撥開,大步流星往裏闖。謝一鷺快步跟著,屋裏是極重的熏香味,沉香、脂粉香、龍涎香,七七八八混在一起,沖得人腦門疼。
繞過屏風是一張理石麵方桌,桌上攤著馬吊牌,一東一南坐著兩個大太監,頭上戴雲紋抹額,身上是彩緞大袍,看見鄭銑,抱著拳站起來,打著趣叫一聲「九叔」。
這是論輩分了,謝一鷺在後頭站著,能感覺到這兩人不著痕跡但別有深意的目光,輕輕點過來一下,馬上又收回去。
「謝一鷺,我的『紅人』!」鄭銑側一步把他讓出來,半開玩笑地推著他的肩膀,「甲榜探花,有學問的人!」
兩個太監馬上順著他的話頭讚賞起來,都是模棱兩可的場麵話,謝一鷺知道他們是沖著鄭銑的麵子,所以非但不高興,反而很難堪,鄭銑不管他們,自己到主座上坐下,把色子一丟,嚷了一聲:「六點!」
兩個太監抖著袖子要說什麼,這時北邊小屏風背後走出一對低聲談話的人來,謝一鷺先聽到腳步聲,一踩,然後一拖,他再熟悉不過了,是廖吉祥。
「八叔說完話兒了,」坐南頭的太監問,「那咱開牌?」
廖吉祥今天穿一身紅袍,少見的漂亮,也戴抹額,臉上淡淡揉了一層胭脂,謝一鷺不敢細認,是不是他給的那盒。
鄭銑似乎沒想到廖吉祥會來,愣了一下,馬上像被套索拴住了脖子的野狗,一點氣焰也沒有了。
和廖吉祥說話的是個胖太監,生麻子,兩個人挨在一起,袖口纏著袖口,看那樣子,手在裏頭是緊緊攥著的,謝一鷺盯著兩片袖子上擠出的褶皺,眉頭擰起來,活像個被挖了牆腳的情夫。
廖吉祥發現他的目光了,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和胖太監站遠了些,胖太監趕忙說:「哎叔你別急呀,我再饒你一成!」
顯然,他們是在談價錢,謝一鷺這時也認出來了,胖太監好像姓趙,是應天府管城門子的,品級不高,但肥得流油。
不知道什麼時候,鄭銑悄悄把主座讓出來了,不鹹不淡地在牌桌邊上繞,廖吉祥昂著驕傲的頭,清高得像一朵雲,施施然飄到主座上,重新丟了色子。
「也是六點!」眾人叫好,「八叔支了六點,我們還支什麼,八叔請牌吧!」
這是太監的圈子,太監的應酬,謝一鷺看著圈子中心的廖吉祥,清臒瘦小,憂心他擔不擔得起這份浮華,這時鄭銑在背後吩咐:「春鋤啊,你替我玩幾把,我和趙三有話說。」
謝一鷺明白,他是不願意坐廖吉祥的下手,這是正中下懷,他想,眼睛往牌桌邊那隻纖長的白手上瞟。
廖吉祥一眼都沒多看他,可謝一鷺坐下時,分明覺得他在旁邊繃緊了,像初發的枯枝,或是乍起的微瀾,有了鮮活的生氣兒。
牌是骨牌,琉璃背兒,捏在手裏又溫又涼,謝一鷺洗牌時故意往廖吉祥那邊摸,他不該這樣的,可管不住自己,指尖每次短暫的相碰,他都覺得心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