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島自古以來即是海上堡壘,控製著瀨戶內海,有如一支瞄準大阪灣的長弓,平家大軍在屋島休養生息,積蓄將箭射回東京的氣勢。
比起熟稔海戰的平家,擅長陸戰的源氏還在一手跟諸侯們張羅船隻,一手自行打造船隻,半知半解地準備暴雨降至的海戰。糧食,也在這段期間內如同被鯨魚劫掠似消失。
而義經與其一百多騎敢死隊,就在接到軍令的第二天就啟程前往渡邊埔漁村,與遠在山陽道的源氏大軍來個不理不應,義經自己籌措著進攻屋島需要的「海軍」。
兵貴神速——義經的想法很簡單,這句兵法的意思不就是越快越好嗎!
「所謂的戰術,就是出其不意。」義經精神飽滿地看著勉強湊齊的軍船,對部下發表演說:「閃電開始作戰,然後在敵人還沒睜開眼睛就結束。」
理論正確,但一百多名屬下目瞪口呆看著他們的主帥。
所謂的軍船不過五艘,每艘可以載運三十匹馬、三十名戰士、以最好的狀況來說,這不過是一支一百五十名騎兵的軍隊。
「不覺得我們人太少了嗎?」
「為什麼不跟範賴的軍隊會合後,再進行海戰呢?」
這是每個人的疑問,就連一向堅信義經的弁慶,眼神裏也閃爍著這個疑惑。大家都沒開口,然義經不是笨蛋。麵對這個問題,他可是有備而來。
「根據漁夫打聽的情報,平家的軍隊為了警戒範賴的大軍登陸,派了很多軍隊分散在海岸線防禦,但海岸線太長了,留守在屋島本營的平軍,估計絕對不到三千人。」義經精神奕奕地宣佈這個「好消息」:「海岸線這麼長,我們隨意找塊地方登陸,然後沖馬到屋島本營。平家總以為我們源軍會從海上大剌剌過去,所以軍力配置都放在海上,一定沒有料到我們從背後陸地翻山過來,殺他個措手不及。」
義經本以為會看到大家振臂狂呼的畫麵,卻隻見到大家麵麵相覷。
什麼啊!這樣不就是以一敵二十的局麵嗎?
對方還是以逸待勞的姿勢呢!
「想想一之穀,我率領三十騎兵就殺得三萬平軍哭天搶地,區區三千人,怎能抵擋!怎能抵擋!」義經瞪著大眼,用力拍拍船身。
大家都笑了。
於是,義經也笑了。
日本的戰史上,幾乎沒有大將親自擔任衝鋒的位置。大將之所以為大將,性命的重要自然不同凡響,理應位在中軍、指揮全局,哪有像義經這般,老是自己披掛上陣,還騎馬衝到箭頭,搶著砍掉敵將腦袋的狂人?
然而這點,也是義經讓敢死隊心悅誠服的個人特質。
主帥是全日本最勇猛的人,就算是死,他也從不畏懼。那麼,一無所有的自己,跟源家嫡係有大好富貴可享的義經比起來,又有什麼好畏懼的呢?
義經抬頭,看著五彩斑斕的天空。
據臨近的漁夫所言,這種奇異的天色,意味著今明兩天會有暴風雨來襲。在平和的日子渡海攻擊屋島,隻怕等不到上岸,就會被平家的水軍發現,直接殲滅在海上了吧。自己再怎麼厲害,也無法在搖搖晃晃的大海上以寡敵眾。
所以,唯一的答案,就是暴風雨了——義經如此單純地信仰著。
一名從小生長在海邊的屬下觀察義經的臉色,知道義經接下來的企圖。
「將軍,但我們還不能夠出擊。」那屬下大著膽發言。
「為什麼?」義經皺眉。
「這些船隻都還沒有裝上後舵。」屬下看著倉促改造的船隻:「如果趕工,大概還需要至少三天的時間。」
「後舵?後舵是用來做什麼的?」義經不解。
「簡單說,就是讓船隻可以自由進退的裝置。」屬下答道。
義經沉默了。
他有個壓抑不了的破壞慾望。
這種慾望一旦被挑起,就無法和平地終結。
「所謂的戰鬥,就是不斷地進攻!攻擊!攻擊!直到敵人全軍潰敗為止!」義經頭開始痛了,他就像個頭髮噴出血來的厲鬼,大叫著:「還沒開始戰鬥就想什麼後退?如果戰敗了,就隻有死去一途不是!就算追平家追到鬼界,我也在所不惜!」
弁慶頭也痛了,隻要義經開始固執起來,別人就完全沒有辦法了。但放任義經胡鬧大叫下去,隻怕所以武士都會覺得很恐怖。
天空越來越暗,雲的形狀也越來越奇怪。
風勢,也怪異起來。
「我相信九郎殿下。」弁慶滿不在乎地說。
一百多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弁慶。
「而且,我也不相信自己會死。」弁慶溫暖地微笑:「怕死的人,就騎馬跟在我後麵吧。我長槍一掃,起碼可以讓十個敵人飛起來。」
就這樣,所有人都豪邁地大笑起來。
是夜,五艘軍船在暴風雨的「掩護」之下,順著湍急的海流出發。
危險的狂風呼嘯著,如果張滿帆,帆柱立刻就會被吹斷。在大自然窮兇惡極的巨大威力下,所有船隻都一齊翻覆也是很平常的事。
風大,潮猛,義經的雙手手掌又開始象火焚一樣灼熱著,他感覺到有一股無法言喻的力量,正冥冥中吹動著這場暴風雨。
就在這樣的超高速航駛下,原本需要三天的航程,義經的敢死隊隻花了四個小時就登陸了。沒有在風雨中覆滅,所有人都活了下來。
「真是太幸運了。」登上岸,每個將士都吐了。
義經虛弱的穿起盔甲,在弁慶的幫助下把鍬形頭盔戴上。
「我們的幸運,是賭命贏來的。」義經咬著牙,嘔出一股酸水:「痛快接受它吧,這是我們應得的。」
岸上,幾個漁夫呆呆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
「喂!這裏是哪?」弁慶朗聲問道。他是唯一神智清明的人。
「各位在阿波的勝浦。」漁夫戰戰兢兢。
「離屋島還有多遠?」
「很遠。」
「騎馬需要多久的時間?」
「至少也要兩天吧。」
弁慶一問明了去屋島的路線,義經提著刀,猝不及防地砍掉那些漁夫的腦袋。忙著嘔吐的大家都傻眼了。兩軍未開戰,先丟掉性命的,卻是無辜的百姓。
「如果不想傷及無辜,就快點上馬吧!」義經甩掉武士刀上的鮮血,正色道:「跑得越快,越少人看到我們,奇襲才能奏效。」
眾人稱是,一一上馬。
此後整整一天,一百多名死士星夜奔馳,唯一的停頓是有人在馬上睡著摔下,眾人隻好停下來將他踢回馬鞍上的空檔。
一天就跑完了兩天的路程,完全就是一之穀偷襲的戰法!
等到義經的百人敢死隊沖抵屋島時,做夢都想不到源家軍隊會從山路出現的平家本營,如常進行著每天的作息。
義經疲睏的軍隊躲在樹林後麵,做最後、也是唯一的戰前休息。
雖然這絕對是場成功的奇襲,但這一百五十名身心俱疲的敢死隊看到偌大的平軍營帳,心中不禁生起「今日所求的,不過是痛痛快快戰死在驚訝的敵人麵前」這樣悲觀的想法。
大夥吃著飯團,喝著水,忍不住把眼睛看向他們家的老大。
義經像條蟲子,全身縮在陰涼的樹洞裏熟睡著。他把握每分每秒調節體力,因為要砍下三千個腦袋所需要的臂力可不是說著玩的。他說砍就砍。
話說如此,身為主帥,義經還是缺乏了什麼。
那點,便由弁慶挺身而出。
「其實,要打敗三千人一點也不難,因為我們不是要殺死三千人,而是要打敗三千人,這中間有很大不同。」弁慶用他巨大的手,安撫著四腿顫抖的戰馬。
大家洗耳恭聽。
弁慶以武人的算術法,為疲睏的眾人解說著:「以一百五敵三千,最重要的便是營造出當者披靡的氣勢,首先,每個人負責砍下五個來不及拿起武器的笨腦袋,這樣就有七百五十個腦袋掉在地上了。這個階段,我軍折損二十人。」
「這樣就剩兩千二百五了。」一個武士稍微打起精神。
「看到地上血淋淋的七百五十顆腦袋,還想繼續戰鬥的,大概隻剩下一半,也就是……一千一百多人。」弁慶數著手指頭,繼續說道:「一千一百多人裏,鬥誌與武力皆可與我們一較高下的,算他個八百。」
「一百三十鬥八百,我們的機會不小啊。」一個蹲在樹上警戒的武士笑道。
這已經,是個可以較量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