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一卷、血沉金甲】

第一折 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著身臂,肆無忌憚地,彷彿要把居間的一線灰天攫下,撕成一綹一綹。 難怪天空越見狹仄。 她本以為是兩側峭壁彎下了腰,這才發現是樹影攀了天下來,呼號著越扯越近。

天上的雲本該是輕飄飄的,如柳絮或繅絲一般的物事吧? 就算穿過身子也不會有感覺。 這麼說來,她也可能正奔馳在墜地的雲流裏。 被樹爪篩碎的雲影們,會不會發出淒厲的哭喊?

然後她便聽見異獸咆哮般的低吼。 本以為是駿馬嘶鳴,直到胸膛爆出擂鼓似的轟擊,才意識到那可怕的聲音來自自己。

救……救命……救我……我不想……不要……

由兩邊包卷下來的樹影岩壁,幾乎吞噬了所有的光,隻留下前方小小一點亮。 女郎沒有屈從於逃出生天的想望,下意識地抗拒不斷變大的光點,彷彿已知那不是出口,而是盡頭。

小姐……別……快停下……

縱馬躍入白光的瞬間,聲音像被隔絕於極遠處。 梁燕貞抬頭見一堵平削如鏡、直直插入雲裏的斷崖,上頭以她不應認得的古籀陰刻著「絕蠱峰」三字,每一筆比大腿還粗,鑿入岩壁的字跡凹處溢著血一般的朱漆,怵目驚心。

視界忽然歪斜。 在摔進厚厚的腐土之前,她看見樹海中湧出的南方士兵,彎翹的靴尖以及龜殼似的籐編玄甲充滿異域風情,是她在夢境外從不曾見。

啪的一響,視野定於土上一隅,除了靴子什麼也看不到。 烏濃的液漲逐漸漫過眼角,塗得餘光裏一片漆黑。

這靴異常好認。

厚衲寬楦,上覆甲片,靴尖是眥目露齒的鎏金獅麵,威風凜凜,襯與同樣款式的黃金鎖子甲,直是天神下凡。 阿爹答應了她,等她能使丈三馬槊,也給她做雙一模一樣的。

「小姐……小姐快停下!」

梁燕貞回過神,幾乎被狂奔的坐騎拋下鞍,獵獵的風像鋼刀一樣,刮得她麵頰生疼,遑論睜眼。 總算女郎訓練有素,棄韁伏低,抱緊馬頸,才沒被勁風迎麵掀翻落馬。

戰馬是極具靈性的動物,不會服從反覆的主人。

騎軍衝鋒時,速度須穩穩催加,如此即未蒙眼,戰馬也不會畏懼敵勢,將堅定地衝進刀戟林立,抑或同樣低著頭衝來的騎兵陣中,撕開敵人的攻擊防禦。

在全速衝刺下勒韁,會使戰馬無所適從,輕則人立,重則折腿,梁燕貞從六歲踏鐙那天起,就被教導斷不可如此。

順風回頭,見家將正在遠方奮力追趕,誰也沒料到小姐忽然縱馬,或以為是有意為之,想獨自透透氣之類,待發現女郎恍惚搖擺,已追之不及。 載運輜重的八輛大車被遠遠拋在後頭,說不定都還沒駛出那片林子。

梁燕貞很難不生自己的氣。 她這一進密林便生邪怔的毛病已有幾年,從父親死後便如此,倒也不是每回見著樹木都來,尚能瞞著手底下人,一貫沒出過什麼事。

此番東行,她刻意避免入山,便揀了小路,亦循緩丘平原走,決計不走夜路。 要不是今兒貪程,徑直穿越那片蓊鬱深林,應不致招此禍端。

馬性一狂,就隻能等它跑累了停下,若遇阻礙,是可能一頭撞上的。 此誠最最危險處,不能由著畜生擺弄。

梁燕貞正試圖撈起韁繩,後方一騎穿出,左突右竄繞過擋路的家將們,宛若流水行雲。 馬背上的騎士離鞍,幾乎是站在鐙上,個子嬌小,裙擺獵獵呼嘯,雖作旅裝,也能看得出是婢女服色。

梁燕貞不知小婢竟有此騎術,魂飛魄散:「阿……阿雪莫來!太危險了……退下!」嘶薄的嗓音未落,被喚作「阿雪」的少女追至後方,相隔數丈,小小的臉蛋在塵浪間卻不避仰,眼睛瞇成兩彎,全神貫注,稚氣未脫的秀美容顏竟有幾分英銳。 梁燕貞瞧得忘了喝阻,不覺有些怔傻。

阿雪繼續催韁,眨眼已從馬臀後追上來,兩騎漸漸並馳。 考慮到阿雪年幼,梁燕貞特別挑了頭溫馴的小牝馬,不過此際阿雪所跨,與女郎鞍下的望州駿馬一般高大,應是原本係於車後的備馬,非是阿雪原本那匹。

競逐乃馬性,兩騎一前一後,往往全力衝刺,並駕卻未必如此。 阿雪口中籲籲有聲,巧妙放慢速度,落後約半個馬首,片刻梁燕貞的愛馬「烏雪」跟著稍慢,兩馬再度並頭,阿雪又落後些許……烏雪漸漸慢下,吐息越見粗濃。

馬無長性,阿雪眼明手快,一把抄住烏雪的韁繩,隔鞍遞去:「……姊姊!」聲音甚是清脆。

梁燕貞接過韁來,「籲」的一聲撮唇,熟練地安撫烏雪,放慢速度點鞍打浪,以免傷了馬力;回神抿嘴,啐道:「說過多少次了,在外頭要喊''小姐'',同川伯他們一樣。叫什麼姊姊?」才發現自己汗濕重衫,頭麵黏滿沙塵,狼狽得不得了。

阿雪「喔」的一聲,縮頸的模樣嬌憨傻氣,渾不復方才的英颯。 梁燕貞搖頭苦笑,想我濮陰梁侯府——但世上早沒有濮陰梁侯府了。

悵惘間,家將陸續趕到。 當先一頭黃驃馬尚未止蹄,鞍頂滾下一名箭衣綁腿、背懸大刀的紫膛大漢,靴尖未沾著地,蒲扇般的大手拎起阿雪,爆出雷吼:「殺千刀的毛小鬼!竟敢偷馬——」

「……川伯!」梁燕貞又氣又好笑,連忙喝止:「怎說都是阿雪救了我的命,別同孩子瞎計較!」

漢子憤然甩手,阿雪落地一滾,貓兒般竄至女郎身後,衝他吐舌,鬢絲微捲,頗見俏麗,紮了雙丫髻子的發頂在陽光下泛著淡淡金紅,漢子口稱的毛小鬼雲雲,怕非是空穴來風。 被稱作「川伯」的紫膛大漢眥目欲裂,眼看便要發作,又有一騎飆至。

緊跟在雷躁漢子之後,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黝黑少年,結實清瘦,粗手大腳,嚴肅的神情裏透著關懷。

梁燕貞記憶猶新,少年來梁侯府的那會兒父親還在,問他叫什麼,還是男童的少年端坐著寫了「葉藏柯」三個正楷字,父親樂嗬嗬地收了,身家都沒問。 這幾年門人走得七七八八,少年一聲不吭扛起粗活,每日忙進忙出,除「小姐早」之類的招呼,印像中和梁燕貞說過的話還不到十句。

但梁燕貞經常遠遠看著他,並不覺陌生,頷首一笑,權作回應。

被暱稱為「小葉」的少年臊紅臉,垂眸縮頸,指節粗大的一雙長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整個人彷彿是憑空多出的一件無用巨物,光擺著都尷尬。

其餘幾騎接連趕至,為首的中年人五綹長須,相貌俊雅,若換上儒服青衫,說是教書先生也使得。 此際一身武服短打,外披長褙大袖,襆頭軟裹、結巾披背,額帶綴了方小小白玉,頗有武林大豪的架勢。

他身後有少有壯,清一色的青袍白褙,腰繫赭帶、背負長劍,甚是齊整,縱馬間隊形不亂,次序井然。 梁燕貞見川伯管帶的自家丁壯除了小葉,其餘皆未能至,更別提前來助拳的府中舊人,不由暗嘆:「傅叔叔人中龍鳳,難怪早早離開。阿爹不在,誰也留不住這般人才。」

那傅姓中年人的弟子中有一名與梁燕貞年紀相若、生得頎長俊朗,記得叫俞心白的青年本欲發話,卻被中年人攔住,趨前笑打圓場:「川橫兄,若非是阿雪身手了得,適才小姐危急,你我可救不了。無事便是大吉,咱們加把勁趕進峒州城,今晚小弟請大夥兒吃酒。」說到一半,其他人等終於到了,聞言大喜,隻不敢鼓譟,紛紛轉頭待小姐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