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到了第二日,二姐兒這一胎十分辛苦,時不時便要晨吐的,侵晨醒了,幹嘔兩聲,忽見姐姐抱膝坐著,麵上無情無緒的,淚痕尚未幹透,唬了一跳,爬起來問她端的。
大姐兒方才恍然回過神兒來,抹了眼淚勉強笑道:“沒什麼,昨兒晚間看歡姐兒逗阿寄,誰知就精神了,睡不著,不成想倒枯坐了一夜……”
二姑娘隻怕姐姐心酸,趕忙起來,姐妹梳洗已畢,喬姐兒見妹子玉體沉重,自顧自往廚下燒鍋起灶預備下早飯,打發妹子、外甥女兒吃了,又叫歡姐兒拿了送到前頭書房與大郎吃。
一時吃畢了,還不見唐少爺前來報訊,喬姐兒心上掛了個金步搖一般,忽閃忽閃的,正沒開交出,卻見外頭何大郎引著杜琴官和唐閨臣進來,事從權宜,又都是聯絡有親的,也顧不得回避,分賓主坐下,細說端的。
喬姐兒聽見那唐夫人執意捉了自家回去,原是要給他家開枝散葉,心中又羞又怒,怎奈堂堂縣尉,擱在百官裏頭是個芝麻綠豆大小,放在高顯縣城卻是太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方官長,人都說滅門的縣令,殊不知縣令多半都是秀才舉人出身,未必懂得這些手段,卻是縣丞、縣尉這一對左膀右臂最是厲害的……
如此說來,自家隻怕是在劫難逃,若是夫主是個看得開的也罷了,勸他拋撇自家,來日再尋一房好的,就隻恨今生今世夫妻緣薄也罷。偏生這一個又是個癡情的,不懂時是塊木頭,一時動了情,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要爭一爭,豈不是要鬧出人命來才肯幹休……
當下也顧不得還有外人,到底禁不住滾下淚來。那唐少爺見了,心中老大不忍,因賠話道:“都是小人做事荒唐,而立之年依舊在外耽遊,不曾立嗣,惹得父母擔憂,沒法子想做下這般敗家破業的勾當,如今勸不住,娘子倒莫要心急,或者可以想想法子,雙管齊下……”
喬姐兒聽說事情有緩兒,趕忙止住了啼哭,抹了眼淚細問端的。那唐閨臣倒不愧是個斯文領袖,秀士班頭,說話辦事甚有條理,因點頭道:“雖然物證在敝府手上,人證卻還可以尋來,當日的官媒,和喬小姐家中那小姨娘,都是對證。更有一節,說句罪過的話,如今這位知縣相公,卻是頗有貪酷之弊,隻要銀子到了,就是我家君的麵子,他也是可以駁回的。
如今這事都是因我而起,此事上頭小人自是要拿出錢來,隻是說來慚愧,我雖是獨養兒子,自從加冠以來,不愛流連內宅,連累了渾家失愛於雙親,在家不得重用,不當家管鑰匙,如今家中還是母親管事,我們這一房萬事做不得主,若要恁多銀子,隻怕一時拿不出來,少不得小人還要回了內宅與娘子商議則個……”
喬姐兒見這唐少爺說的句句在理,心中略定,歎了口氣道:“如今倒要去求求我那姨娘,隻是當日撞破她的醜事,如今再要相求,又不是容易的事……”二姑娘見姐姐愁眉深鎖,隻好柔聲勸道:“姐姐莫要心急,當日那婆娘是給我們大郎押解回原籍去的,現下再去尋訪了來也是容易,隻要她肯出麵做個見證,就是叫我給她磕頭,把秀才第賠了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喬姐兒聽見妹子說起房產之事,隻怕何大郎心裏不痛快,趕忙說道:“妹子雖是好心,你家裏用錢的地方也多,況且前兒聽見你說為了歡姐兒要請女先生來家,已經把秀才第的房子招了兩家街坊,如今文書剛簽下,悔了隻怕不好,這事容我再與你姐夫商議,家裏還有些閑錢的……”
幾個商議妥當,唐閨臣自去家中踅摸銀子,何大郎因是三班總捕,人脈寬泛,就討了尋訪陳氏姨娘的差事,喬姐兒不放心丈夫,定要往男監裏探視,二姑娘規勸不過,隻得答應,她如今是總捕娘子,隻要一封手信便能成事。
碧霞奴見妹子樂意幫襯,親自到集上買些時令菜蔬與丈夫做幾個精致小菜,又知道裏頭有位結拜的弟兄花二爺,少不得也要帶些吃食過去,酬謝幫襯之意。
聽說過了一回二堂,照例打了板子的,雖說丈夫體魄雄壯,不至於打壞,隻怕皮肉傷處在監裏不容易愈合,萬一潰了更要發高熱,想起往日常聽人說,魚湯最是收斂傷口,所以集上買了兩尾鮮魚。
又怕監裏飯食沒甚滋味,粗茶淡飯配不得好酒,便將那兩尾鮮魚做成兩吃的樣兒,剖了一半,案板上剁得細碎了,丸成龍眼大的魚茸丸子,都養在清水裏頭,再一半帶了魚頭,在小鍋裏整整熬了一夜,第二日濃香四溢,連湯都成了奶白色,半條魚肉化在裏頭瞧不見了,隻剩一個魚頭,吃了湯撈出來,倒好下酒。
還有一尾,掐頭去尾,快刀斬成了魚段兒,拿鹽一鹵,裹了豆麵下鍋炸得黃澄澄的,倒好配上稀粥去吃。收拾妥當,裝了兩個大食盒,怕烈酒發散,隻帶了一瓶尋常家裏吃的茉莉花兒酒,叫妹子家中伺候的土兵跟著,荊釵布裙素素靜靜的往男監裏去。
何大郎出門前早就大好了招呼,牢子見是三班總捕的大姨子過來,不敢怠慢,連忙往裏讓,連喬姐兒預備的賞錢也不敢收,一麵笑道:“大娘子貴腳踏了賤地,是下役們招待不周,哪兒敢貪財。”
引著往監裏去,兩邊都是尋常賊囚,高顯縣城不大,還真沒甚大奸大惡之徒,也不過是偷雞摸狗,采花盜柳的勾當,如今見進來了一個女眷,雖然帶著兜帽瞧不清爽麵目,看身段兒卻是婷婷嫋嫋的,那一眾賊囚久不近女色了,都是色中餓鬼一般,吹口哨唱小調兒,無所不至,喬姐兒隻做聽不見,方知前番丈夫執意不叫她進來,是怕受了委屈。
牢子隻怕喬姐兒惱了,家去對妹夫說自家的不是,拿了太平腰刀隔著牢門一個一個往裏捅,一麵口中罵道:“死賊囚、賊配軍,這是看街老爺家中的寶眷,恁的無禮!”罵罵咧咧幾回,監裏才消停。
一路往裏頭走,卻是對麵兩個單間兒,牢子指了指下首一間笑道:“這就是三爺的寓了,大娘子請進吧。”說著開了鎖,兀自去了。喬姐兒穩住心神,推門進去,但見裏頭也跟尋常內室一般,隻是簡陋。一個桌子兩個繡墩,桌上還放著些酒菜,一樣卻是早點:一屜小籠包子,一個空碗裏頭剩些紫菜蝦皮,隻怕卻是盛餛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