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名字是禦影佳奈,十四歲。
最討厭的東西是鏡子,因為會看到自己的臉。
最拿手的東西是詛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被我詛咒的人最後都會遇上不好的事。
六月十四日,晚上八點三十分,我對全宇宙。全世界。以及我自己下了最後的詛咒。
※ ※ ※ ※ ※
啪!人的眼球在受到衝擊的時候,會導致視神經的傳導錯誤,而出現一種短暫的錯覺,俗稱「眼冒金星」視界裏會有很多細小的金綠色絲狀物像死水中的紅色蠕蟲一樣遊來遊去。
不過,這種現象大概在三到五秒之內就會消失。
在我的情形,因為我總是被人連續掌摑,所以眼冒金星的時間也是特別的久,每當遇上這種事的時候,我總是會在心中默數著秒數。
六月十四日這天早上,入贅的傢夥賞了我一掌,我眼冒金星的時間是五秒鍾……算是很平均的數字。
入贅的傢夥,也就是我所謂的老爸,叫做禦影德之,禦影不是他的姓,是我媽那一邊的姓,由於我媽禦影喜久子是獨生女,沒有兄弟,我的外公外婆就為她找了一個男的入贅,以繼承禦影家的家業。
然而,所謂的家業,其實指的是一份龐大的債務。
禦影家歷代在方穀市主持一間神社,祭拜的神體,或者該說鎮壓的惡靈,是一塊黑色的石頭。
然而和大部分人想像相反,神社也是一種企業,需要有錢才能運作,神社地產的土地稅,神社建築的維護,神社人員的薪水,神社每年舉辦的各種祭祀活動,等等等……都需要錢。
錢的來源,不外乎地方有力人士的贊助,販賣各種道具如護身符。明信片等的收入,舉辦祭典時向小吃攤販抽取的費用,以及信徒買安心的香油錢,再聰明一點的神社主人還可以兼差看手相,望風水,或替人命名什麼的,隻要牽扯到看不見的東西,錢是很好賺的。
不過我討厭神社,也討厭逢年過節時的祭典,所以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把神體「禦影石」用鎯頭砸了,然後詛咒禦影神社。
不到一年,神社就因為積欠員工薪水而關門大吉,神社出讓給別人,改頭換麵,禦影神社從此消失。
留下來的,是一筆三千五百萬的債務,一個嬌生慣養的女人,一個貪圖神社財產,卻反而得一肩扛起所有債務的入贅男人,以及由這兩人的血液裏生出的另一個可惡的女人,或是說女孩,也就是我。
那一天,我帶著發燙的左邊臉頰,推開家門,走了出去。
媽媽,那個叫做喜久子的女人,依舊把自己關在二樓的房間中,那裏是她的世界,她所需的一切東西都在那裏。至於我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不論看起來或住起來,基本上都是座倉庫。
入贅的男人不想看到我們兩個,因為這會讓他想起自己背負的債務,所以他總是自己一個人睡在樓下,房間也是最大的。
頂著對誰都一樣無情的太陽,我走路上學。
走進學校,推開教室的門,裏麵的男男女女一瞬間都安靜了下來,冷冷地瞧著我。
我走到自己的桌子前麵,上頭用油性筆潦草的寫著:「巫婆」「醜女」「豬」「下地獄去給鬼幹」「早點去和路邊野狗生小孩吧」等幾句話,這些是舊的。
不過,今天又多了一句新的:「你真是個垃圾」我詛咒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詛咒你,願你在腐臭的肛門排泄物裏死去,口中塞滿蛆。綠頭蒼蠅。以及癌細胞。
我轉頭,走出教室,關上門,裏頭一陣哄笑。
迎麵走來我的班導,一個叫做山本的女人,我無視她,就如同她無視我一樣,不發一語地穿過彼此身邊。
離開學校,我走到了河邊,橋墩下,人們非法丟棄大型垃圾的地方,慢慢坐了下來。
河邊的綠地規劃成小型的運動場地,以土堆成的堤防被混擬土給固定住,與河岸平行,直直向前延伸,並將河邊綠地和一般住宅區隔開。每隔五十公尺,堤防上便設有階梯,以利行人上下通行。
轟隆轟隆地,車輛從我頭上的橋麵駛過,發出巨響的同時,我屁股下的草地也微微震動。
粗重的灰色橋墩座落在堤防斜坡上,寬大的橋麵既遮陽又擋雨,對逃學人士以及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來說,真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我看了看附近在垃圾堆裏翻找東西的流浪漢三人組,他們對我笑了笑。
世上沒有比陌生人更友善的人了,他們就算要傷害你,也會用很親切的借口使你失去戒心。
我握緊皮革書包,撿拾附近地上的石塊,放進書包裏,對著那三個流浪漢點頭,微笑會把他們嚇走。
你們找錯人了,我心想,我連陌生人也詛咒。手將書包晃了晃,讓石頭全集中在一邊,這樣殺傷力比較大,如果真的需要的話。
不過那幾個流浪漢很快就離開了,不曉得是覺得我身上無機可趁呢,或者真的單純隻是來挖垃圾的。
我靜下心來,躺在草地上,詛咒最近似乎不太管用,班上同學沒有人被車碾過,沒有人被他們的父母強姦,或許十四歲已經超過施咒界限,我太老了。
這個念頭讓我不安,失去詛咒,我還剩下什麼?什麼都沒有了。
我坐起身來,望著那些被人丟棄在橋墩旁的大型垃圾,有壞掉的電視。電冰箱。冷氣機。不要的衣櫃。鋼琴。不知道原本是什麼的木材料件。大量的衣物破布。車輪。腳踏車。一片片的玻璃。髒兮兮的櫥窗展示用人偶等。
我的視線停留在人偶上,它的頭被裝在右手的位置,右手被插在脖子上,左手則變成了一隻腳,下半身被電冰箱擋住看不到。
我開心了起來,犧牲!詛咒所需的就是犧牲,有了犧牲,我就可以增加詛咒的強度了!我試著把那些人偶拿出來,不過被大型垃圾擋著,實在很難搬動,我很快便放棄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坐在草地上,再把班上所有人全都詛咒過一次,加上班導山本,順便也詛咒了我媽和那個入贅的男人。
當我完成這件每天都做的例行公事後,已經入夜了,而且下起雨來,橋墩下沒有光,又黑又暗。
堤防上的路燈提供了遙遠而微弱的照明,如果我需要更多光亮,就得冒雨走到堤防上去。但是沒有關係,我喜歡黑暗,詛咒和黑暗是永遠站在同一邊的。更何況,詛咒也不需要張開眼睛。
過了一陣子,我在詛咒不知名的陌生人時,有幾把傘,正確來說,有幾個人撐著幾把傘走了過來。
我看著她們,穿著和我一樣的製服,一個個順著階梯往下走,慢慢接近橋墩。
我討厭她們,因為她們是我的同學。
她們在走進橋墩的陰影中後,收起雨傘。喀嚓一聲,一個人點燃了打火機,香煙的光侵入了我的領域。
「……有人耶。」
「啊,真的!」
「這不是我們班上的那個母豬嗎?」
她們發現了我,用指間那發出惡臭的光芒。
「怎麼辦?她會不會說出去?」
「放心吧,她不會講話。」
「不會講話?她是啞巴?」
「不是,可是她不講話。」
「哎呀,好噁心喔~~~那誰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啊?」
「看了就不爽,把她抓起來!」
「幹嘛?」
「反正她也不會說話,先打再說。」
過了一會,手裏的皮革書包被她們搶走,扔到一旁,接著我又開始默數眼冒金星的秒數了,這一次持續很長的時間,斷斷續續,我數到了一百二十。
然而,我眼睛裏麵似乎不是在冒著金星,而是流著熱熱的液體,實在很不舒服。
我往堤防上麵看去,我需要光亮來確認我眼睛裏麵到底流的是什麼。
遠遠地,燈光下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幾乎要和黑暗的夜雨合而為一。
「救……救我!」
突然地,我的嘴巴這麼喊道,用我難以想像的巨大音量。
那小小的人影一聽見我的聲音,很快地就跑掉了。
「她說話了耶!」
「堤防上有人!他會不會看見我們了?」
「不會吧,這麼遠?」
我詛咒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詛咒你在深不見底的沼澤裏,被鱷魚咬嚙,被野獸生著倒刺的性器強姦,直到身體變成一塊充滿油汙的破布為止。
※ ※ ※ ※ ※
眼睛不痛了,那幾個人也走了。
但我站不起來,手和腳都沒有知覺。
我隻能不斷的詛咒,詛咒每一個我知道的人,我不知道的人,打我的人,沒打我的人,甚至不是人的人。
但是為什麼詛咒都不再生效了?為什麼我還是不能動?為什麼那些人沒有馬上被野狗姦淫,再被人用毒藥醃製成活體標本?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我拚命的思考,不斷的反芻著詛咒的內容。
最後,我得到了一個結論。
我的詛咒不夠完全,還差一個人我沒有詛咒。我自己。
「我詛咒你,禦影佳奈……」
我的嘴巴發出了奇妙的聲音,「我詛咒你,願你所存在的宇宙。所生長的世界。所共同居住的家人。週遭的一切。包含你自己,全部都消滅……」
我結束了對自己的詛咒,欣喜地看著這個最後的詛咒,變的比陰影更黑暗,比鮮血更朱紅,它長出了無數的眼睛,像是變形蟲一樣地在空中扭曲。
「吾乃他禍煞耶……」
我的詛咒居然有名字,它說道:「殘骸與昏靈之神,遭遺忘與捨棄之人,未生即死之夭胎……你若願以自身換取遺忘,則吾將為你成就此一悲願。」
我點點頭,要什麼就拿去吧,我的詛咒……詛咒伸出了一隻長滿紅色眼珠的漆黑手臂,刺進了我的胸口,攪弄了一會,拔了出來,手裏拿著一顆紅色珠子,閃閃發光。
「吾得離體之心,你則獲永恆之遺忘。」
詛咒說,「吾將食此心,形媾魔體,以成其悲願。」
接著,我的詛咒把那顆紅色珠子吞了下去,它的身體分出了一小部分,變成另一個東西,模樣看起來很像隻沒有頭和尾巴的蠍子,身體圓圓的,長了四雙腳,高舉著一雙鉗,看來也是漆黑無比,到處生滿了眼睛。
這隻奇形怪狀的野獸……它會幫我完成這個詛咒吧?它會替我毀滅這個宇宙。這個世界。還有我自己吧?「悲願已成……」
我的詛咒道,「你隻需與此物相合,即可滅食眾生。」
什麼?結果還是要我自己動手?好吧,沒有關係,親手完成自己的詛咒也是件有趣的事,就讓這東西進到我裏麵來吧,這大概就是詛咒的第一步,從自己身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