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歸來(一)
漢海案律師們的強勢反彈終於驚動了上頭。
薑書記正在S市視察工作,臨時召開了一個會議。
對於律師們的鬧庭簽名乃至更不當的激進行為,處理意見基本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漢海當地政法委確實好大喜功,借嚴打之風樹地方政績,律師們的抗議與申訴並非全無道理。
但更多人則表示,國家法律,豈容兒戲?即便地方法院有錯,但一出錯就鬧,以後還怎麼維護法庭尊嚴,保證國家的司法權威?此等歪風斷不可助長,必須從嚴整肅。
兩邊都有他們的考量與道理,這已經不單單是漢海一個地方的案子了,這的確是國家法製史上的一場戰役。
“小唐,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薑書記突然把目光轉向默默站在人後的唐奕川。
漢海案鬧得沸沸揚揚,身為一名絕對專業的檢察官,唐奕川很容易就發現了該案的重重疑點,知道這是一個冤案。但他已經習慣了沉默,並也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當時傅雲憲說把他跟洪銳的照片也給了薑書記一份,雖然此後一切如常,但以他敏銳的政治嗅覺仍然感覺得出來,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他確實辜負了薑書記的提拔栽培,雖然薑書記好像並不介意,但芥蒂一定是存下了。
那天最後一次見洪翎,對方撕心裂肺的規勸他一句沒聽進去,到了山窮水盡時,反倒有工夫靜下心來想一想。
此刻薑書記詢問他的意見,他再一次麵臨選擇。從更多人甚至可能包括薑書記本人的意思來考慮,他應該堅持第二種觀點,他應該抓住這個機會煽風點火,重重打擊傅雲憲以及那些不識好歹的律師們。
唐奕川喘了口氣,緩緩開口:
“漢海案註定將會是我國法製史上的一個標誌性事件,但我不認為它是一場戰役,非要分出勝負不可。戰役的雙方是誰?難道是法院與律師嗎?法院與律師本來就是維護司法公平的法律共同體,把他們當作對立雙方,最後隻會取得一個兩敗俱傷、失信於民的結果。我相信這個案子將會是法製建設的一個重要切口,公安、檢察、法院作為維護國家安全社會安定的司法機關,必須樹立剛性權威,然而越是手握強權的人,越是需要自我製約。漢海案確實屬於特殊情況,當地司法機關違法在先,刑辯律師鬧庭在後。黨的十八大以來,越來越多的冤案得以平反,何以我們能夠正視過去的錯誤,卻不願承認現在的過失……”
他的聲音很清越,很有力量,他最後說,一個國家的司法機關若能有錯自糾,無錯自勉,這才是一個大國的度量與胸懷。
他的這番話可能有點作用,可能一點沒有,可能會令他的仕途受損,也可能會讓他錯過最後一次扳倒傅雲憲的機會。
他終於覺得輕鬆。
何祖平死後,對於傅雲憲成了漢海案的總指揮,起初很多律師是不服氣的。
當然會有人不服氣。傅雲憲嚴令禁止律師團聯合簽名與遊行,誰這麼幹就讓他的當事人解除委託。
公訴機關那邊也有了表示,將傅雲憲的當事人高蒙的起訴罪名減少了六個,還降低了犯罪地位。重新開庭前夕,律師團開會,就有律師痛心疾首地喊:“不能讓傅雲憲當總指揮,他就是官派律師,他就是宋江,他這是要從內部分化我們的律師團!”他連遊行的牌子都做好了。
“那麼你來?”傅雲憲大大方方表態,“隻要你覺得自己有這分量。”
對方就不說話了,但氣氛依然很僵。
許蘇的當事人在被告席上排末位,所以一般也輪不到他發表自己的意見,但見這場子氣氛不對,立馬出來打圓場。跟蔣振興案有何祖平從中斡旋不同,傅雲憲確實很難令這群死磕派信服。
散了會,一出門傅雲憲就黑了臉,他把嘴裏的煙頭擲在地上,用腳碾爛:“早晚弄死他。”
網上倒是被罵得多,可傅大律師什麼時候被人當麵這麼罵過,許蘇隻能撿好聽的勸:“您是大佬啊,何必和那些小律師一般見識。”
上了車,傅雲憲就把人往自己懷裏帶:“你當他們全是為了建設法治中國來的漢海?裏頭至少三成是來渾水摸魚,撈名撈利的。”久未見麵,他對這身體朝思暮想。
“嘿嘿,我師父也這麼說過。”
韓健開車,許蘇跟傅雲憲坐後排。這傅許二位律師談話時,他一般插不上話,也不敢插。不知怎麼就來了這麼一句,倒提醒了傅雲憲,這車裏還有一個外人。
傅雲憲重新叼起一根煙,問:“何祖平過世有半個月了?”
一個顧天鳳,一個何祖平,許蘇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至親,仍舊傷感:“十七天。”
“夠久的了。”傅雲憲翹著腿,用皮鞋腳麵頂了頂韓健的駕駛座椅後背,命令他,“回酒店,開快點。”
“這麼急回去幹什麼?”許蘇詫異,“晚上不還約了人麼。”
“不見了。”當著韓健的麵,傅雲憲直截了當地開了低音炮,“回去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