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王秉政之始清祖製,親王皇子等毋得幹預政事;與大學士相見行半跪禮,稱老先生,如兼師傅者,或稱老師,自稱或門生或晚生,從未有稱大學士之別號,如嗣醇王載灃呼李文忠曰少荃者。當文宗崩,穆宗孩提,天下又不靖,慈安柔順不敢負重任,慈禧位卑又恐不孚人望,思得一重望之親貴佐理之,於是廷議推奕為議政王,總理軍機大臣。此本為權宜之計,非永遠定製也。
奕既議政,本有百官總己之權,於是向之以老先生、老師稱大學士者,遂一變而為官稱,如稱李文忠為李中堂,左文襄為左中堂,猶不敢龐然自大,直呼其別號者,而大學士之對於奕,則自稱晚生矣。奕去位,親貴執政為定例,以迄於亡。
文宗密諭清文宗在熱河,臨危之際,密授朱諭一紙與慈安後,謂某如恃子為帝,驕縱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及文宗崩,慈安以之示慈禧,殆警之也。而慈禧忄栗忄栗危懼,先意承誌,以事慈安,幾於無微不至,如是者數年,慈安以為其心無他矣。
日者慈安嬰小疾,數日,太醫進方不甚效,遂不服藥,竟愈。
忽見慈禧左臂纏帛,詫之。慈禧曰:“前日參汁中曾割臂肉一片同煎,聊盡心耳。”慈安大傷感,泣而言曰:“吾不料汝竟如此好人,先皇帝何為尚疑汝哉!”遂取密諭麵慈禧焚之。嗣是日漸放肆,語多不遜,事事專權,不與慈安協商。慈安始大悔,然已無及矣。光緒二年春夏間,京師忽傳慈禧大病,不數日,聞死者乃慈安,而慈禧愈矣。或曰慈禧命太醫院以不對症之藥致死之。喪儀甚草草,二十七日後一律除孝,慈禧竟不持服,大臣進禦者仍常服。國母之喪如此,誠亙古未有也。予時在京師,主光侍禦宅,故知之。
滿漢輕重之關係清初定鼎以來,直至鹹豐初年,各省督撫滿人居十之六七。
自洪、楊倡亂,天下分崩,滿督撫殉節者有之,而敢與抗者無有也。會文宗崩,廷議請太後垂簾,恭親王輔政,乃變計汰滿用漢。同治初,僅一官文為湖廣總督,官文罷,天下督撫滿人絕跡者三年,逮英果敏升安徽巡撫,亦碩果耳。當同治八、九年間,十八省督撫提鎮為湘淮軍功臣占其大半,是以天下底定,各國相安,成中興之業者十三年。及恭王去位,瞽瞍秉政,滿人之焰複張。光緒二十年後,滿督撫又遍天下矣,以迄於宣統三年而亡。恭王可謂識時務之俊傑哉!肅順重視漢人重漢輕滿者,非漢人也,滿人也。以肅順之驕橫,而獨重漢人文士,搜羅人材汲汲不可終日,亦不可解。其對於滿員,直奴隸視之,大呼其名,惡語穢罵無所忌。一見漢吏,立即改容致敬,或稱先生,或稱某翁、某老爺。其索賄也亦惟滿人,若漢員之一絲一粟,不敢受也。豈若後來奕劻、載洵輩無人不收哉。是以人心未去,同治初元,猶有中興之望也。
文宗批答一鹹豐季年,天下糜爛,幾於不可收拾,故文宗以醇酒婦人自戕。其時有雛伶朱蓮芬者,貌為諸伶冠,善昆曲,歌喉嬌脆無比,且能作小詩,工楷法。文宗嬖之,不時傳召。有陸禦史者亦狎之,因不得常見,遂直言極諫,引經據典,洋洋數千言。
文宗閱之,大笑曰:“陸都老爺醋矣!”即手批其奏雲:“如狗啃骨,被人奪去,豈不恨哉!欽此。”不加罪也。文宗風流滑稽如此。予丙子在京,合肥龔引孫比部為予言。龔亦狎蓮芬者。
文宗批答二相傳殉難浙撫王有齡之父,為雲南昆明知縣。伏法兩江總督何桂清之父,即為王之簽稿門丁。有謂何實王之血胤,事屬曖昧,不敢妄斷。惟王有齡幼時讀書署中,桂清亦伴讀,聰穎異常,十五歲所作舉業,老成不能更一字。欲就試而無籍,乃謀之昆明紳士,占籍就試焉。入泮食餼,鄉舉聯捷,成進士,入翰林,年甫十八耳。未幾,躋顯要,任封疆,亦僅三十餘也。
鹹豐九年,何為江督,王有齡亦由捐納鹽大使洊升至江蘇布政使,皆何力也。當杭城之初陷也,巡撫羅遵殿殉難,廷議難其人,何即洊王可勝任。折初上,文宗朱批連書“王有齡、王有齡、王有齡”九字,不置可否。折再上,批雲:“爾但知有王有齡耳。”折三上,言王如負委任,請治臣濫保之罪。於是始簡為浙撫。杭城再陷,竟城亡與亡,可謂不負舉主。然舉主竟不若也。漢陽陶新柏在何幕治折奏事,後嚐言之。
詞臣驕慢胡林翼為鄂撫也,治軍武昌。所部以鮑超一軍為最強,超壁城外。學使俞某,浙人而北籍,少年科第也。任滿將還京,林翼設筵餞之。以超功高望重,婦孺知名,延作陪客。不意俞蔑視之,終席不與交一言。席散,超怒甚,跨馬出城,謂左右曰:“大眾散了罷。武官真不值錢,俞學使一七品耳,竟瞧不起我,這班人在朝中,我輩為誰立功者。”正忿忿間,林翼馳馬至。林翼於席間情形已了然,故超之出也,林翼亦尾之。至是謂曰:“俞某少不更事,明日我麵公訓飭之,特設負荊筵,請公明午降臨,使愈某陪客,公不可卻。”超諾之。明日仍三人,超賓位,俞陪位。林翼用翰林大前輩麵目,直言訓斥,俞唯唯聽受。席終,林翼又曰:“所謂不打不成相識,我三人何妨換帖,結為兄弟。”俞意猶躊躇,林翼怒視之,即命具紅柬,各書姓名藉貫三代,而互易焉。胡為長,鮑次之,俞又次之。林翼謂超曰;“如今俞某為我輩小兄弟,即有過可麵訓,勿相芥蒂也。”超亦唯唯,氣遂平,不萌他誌矣。俞返京行至涿洲,投井而死,或曰為其母所逼也。
彭玉麟有革命思想安徽克複,彭玉麟權巡撫,遣人迎曾文正東下。舟未抵岸,忽一急足至,眾視之,彭之親信差弁也。登舟,探懷中出彭書,封口嚴密。文正攜至後艙。其時內巡捕官倪人塏侍側,文正親信者也。及啟函,僅寥寥數字,且無上下稱謂,確為彭親筆,雲:“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十二字而已。文正麵色立變,急言曰:“不成話,不成話!雪琴恃還如此試我,可惡,可惡。”撕而團之,納入口而咽焉。雪琴,彭字也。人塏,字爽軒,皖之望江人,後為江蘇直隸州。言於歐陽潤生,潤生為予言如此。
天誅星使鹹豐季年,胡林翼治軍武昌,不媚朝貴。有中以蜚語者,上遣錢寶青查辦。錢挾大欲而來,以為所參情節甚重,必可滿欲。及至鄂,胡照例待之,絕不使人關說。錢探之,胡曰:“就地籌餉,就地練兵,不費國庫一文,不調經製一卒,請星使確查可也。”錢大恨,遂懷一網打盡之計。一日者,送供給委員至行轅,見星使員役皆皇皇,問何故,皆曰:“大人昨晚燈下寫複奏,至今房門不開,而案上燈光仍閃爍,我輩不敢叩門也。”候至午,仍無動靜,乃報胡。胡率司道府縣皆至,命叩門不應,三叩仍不應,命斧以入,大駭,則見錢伏案死,一奏折尚未書畢,噴血滿紙。亟取出閱之,更大駭,蓋直誣胡、鮑等有反意,將割據湘漢而自王也。胡歎曰:“天有眼,天有眼。”取血折藏於懷。以暴卒聞,上亦不追究也,此事遂罷。設錢章入,縱朝廷不信其言,而胡、鮑等之兵權削矣。胡、鮑一去,大事尚可問哉!其時天心猶佑大清也。此儀征張肇熊為予言。
肇熊父名錚,字鐵夫。當胡治軍時,隨布政理軍餉事,故言之甚悉。
滿臣之懵懂予戊寅之夏再入都,留應鄉試。一日,有一滿人同學者邀飲萬福居,予後至,見首座為一白須老翁,旁置一珊瑚冠,見予至,鹹與為禮。白須者吐屬舉止皆粗俗,不似大員身份,然甚謙,詢知予為南省士子,則更謬為恭敬。少間,突然問予曰:“聞前十餘年南方有大亂事,確否?”予遂舉粵撚之亂略言之。彼大詫曰:“如此大亂,其後如何平定?”予曰:“剿平之也。”又曰:“聞南方官兵見賊即逃,誰平之耶?”予又舉胡、曾、左、李諸人以對,皆不知,但曰:“奇哉!奇哉!此數人果真能打仗者耶?”予思此公並胡、曾、左、李皆不知,豈山林中隱逸,不聞外事者耶?遂亦唯唯否否而罷。客散後,予特詢主人,始知此公名阿勒渾,在黑龍江為副都統三十年,今告老還京。不識漢字,無論漢文矣。彼所行公牘除滿文外,他皆不閱,故懵懂如此也。其一生長技,惟騎射耳。異哉!然此猶武人之在邊者,固不足責。乃有開坊翰林,生長京師,且係世族,又為國史纂修,亦不知鹹豐間事。其人名麟趾,當時僅二十餘歲。在館校對史傳,閱至羅澤南、劉蓉等列傳,拍案大罵曰:“外省保舉之濫,一至如此。羅澤南何人也,一教官出身,不三年竟保至實缺道員,記名布政使,死且請諡。劉蓉更豈有此理,一候選知縣,遂賞三品銜,署布政使,外省真暗無天日矣。”時同坐者為陽湖惲彥彬,見其愈罵愈烈,萬無可忍,遂耳語曰:“慎毋妄言。若輩皆百戰功臣,若非湘淮軍,我輩今日不知死所矣。”麟曰:“百戰何事?天下太平,與誰戰者?老前輩所謂湘淮軍,何物耳?歸誰將軍統之耶?”惲笑曰:“即與太平戰耳,南方大亂十餘年,失去大小五六百城,君不知耶?”麟大詫曰:“奇哉奇哉!何以北方如此安靜?所謂與太平戰,更難索解。”惲曰:“爾不知洪秀全造反,自稱太平天國耶?”麟又曰:“賊之事,我如何能知道?”惲知其不足與言,遂不答而出。出即逢人道之,一時傳為笑柄。此聞之張小傳方伯者,亦惲告之也。
白雲觀道士之淫惡京師西便門外有白雲觀,每年元宵後,開廟十餘日,傾城士女皆往遊,謂之會神仙,住持道士獲貲無數,然猶其小焉者也。其主要在交通宮禁,賣官鬻爵。總管太監與道士高峒元,盟兄弟也。峒元以神仙之術惑慈禧,時入宮數日不出,其觀產之富甲天下。慈禧又封峒元為總道教司,與龍虎山正乙真人並行,其實正乙真人遠不如其勢力也。凡達官貴人妻妾子女有姿色者,皆寄名為義女,得為所幸則大榮耀。有杭州某侍郎妻絕美,亦拜峒元為假父,為言於慈禧,侍郎遂得廣東學差,天下學差之最優者也。此不過舉其一端耳。舉國若狂,毫無顧忌。
觀中房闥數十間,衾枕奩具悉精美,皆以備朝貴妻女之來宿廟會神仙者,等閑且不得望見之也。
敬事房太監之職務敬事房太監者,專司皇帝交媾之事者也。帝與後交,敬事房則第記其年月日時於冊,以便受孕之證而已。若幸妃之例則不然,每日晚膳時,凡妃子之備幸者皆有一綠頭牌,書姓名於牌麵,式與京外官引見之牌同。或十餘牌,或數十牌,敬事房太監舉而置之大銀盤中,備晚膳時呈進,亦謂之膳牌。帝食畢,太監舉盤跪帝前,若無所幸則曰去;若有屬意,則取牌翻轉之,以背向上。太監下,則摘取此牌又交一太監,乃專以駝妃子入帝榻者。屆時,帝先臥,被不覆腳。駝婦者脫妃上下衣皆淨,以大氅裹之,背至帝榻前,去氅,妃子赤身由被腳逆爬而上,與帝交焉。敬事房總管與駝妃之太監皆立候於窗外。如時過久,則總管必高唱曰:“是時候了。”帝不應,則再唱,如是者三。
帝命之入,則妃子從帝腳後拖而出,駝妃者仍以氅裹之,駝而去。去後,總管必跪而請命曰:“留不留?”帝曰不留,則總管至妃子後股穴道微按之,則龍精皆流出矣;曰留,則筆之於冊曰:“某月某日某時皇帝幸某妃。”亦所以備受孕之證也。
此宮禁中祖宗之定製也。若住圓明園,則此等儀注皆廢,可以隨時愛幸如人家然,然膳牌之遞仍照舊也。所以帝皆住園時多,必至年終始回宮,一至二月中,又幸園矣。覺羅炳半聾為予言。
炳言此猶沿前明宮之例,世祖因其可製子孫淫逸之行,遂因之。糟蹋回歸回疆霍集占之滅,掃穴犁庭,獻俘京師,霍集占夫婦皆下刑部獄。帝夙知霍妻絕色。一日夜半,值班提牢、司員將寢矣,忽傳內庭有朱諭出,司員亟起視,則內監二人捧朱諭,命提叛婦某氏。司員大駭曰:“司員位卑,向無直接奉上諭之例,況已夜半,設開封有變,且奈何!誰任其咎者?”內監大肆咆哮。提牢吏曰:“毋已,飛馬請滿正堂示可耳,但得滿正堂一言,公可謝責矣。”乃命吏馳馬抵滿尚書宅,白其故,尚書立起,命吏隨至部,驗朱諭無誤,遂命開鎖,提霍妻出,至署外,蓋二監已備車久候矣。次日,召見大臣時,滿尚書將有言,帝知其意,即強顏曰:“霍集占累抗王師,致勞我兵力,實屬罪大惡極,我已將其婦糟蹋了。”言畢大笑。嗣封為妃,誕皇子數人。妃思鄉井,輒鬱鬱不樂,帝於皇城外建回回營以媚之,周二裏,一切居廬風俗服用皆使回人為之,特編二牛錄以統其眾焉。牛錄者,即佐領也。又於皇城海內建寶月樓,為妃子梳妝樓,高矗牆外,俾得望見回回營,以慰其思鄉之念。光緒初年,予偕數友遊南海,曾一登樓,樓上通連九間,壁上皆貼洋法所繪回疆風景圖,極精細。別無陳設,僅一大銅鏡高丈餘,寬五尺,以紫檀架陳之,如是而已。噫,異哉!帝之縱欲敗度,可謂甚矣。設霍妻於侍寢之際,而扼殺帝,將如何,此所謂貪色而忘身也。亦炳半聾為予言。
皇帝扮劇之賢否自古以來,皇帝好俳優者,頗不乏人,如陳後主、後唐莊宗皆是也。惟清帝之演劇,可覘人格之高下焉。當道光時,宣宗之生母尚存,帝於母後生日,則演劇以娛之,然隻演“斑衣戲彩”一闋耳。帝掛白須衣斑連衣,手持鞀鼓作孺子戲舞狀,麵太後而唱,惟不設老萊父母耳。此猶足稱大孝孺慕之忱,千載下不能責之。至同治間,穆宗所演則卑劣矣。穆宗好演戲,而又不能合關目,每演必扮戲中無足重要之人。一日演《打灶》,載澂扮小叔,載澂者,恭王奕之長子也。某妃扮李三嫂,而帝則扮灶君,身黑袍,手木板,為李三嫂一詈一擊以為樂。
等一演劇也,祖孫之人格相去天淵矣。
詞臣導淫穆宗朝,有翰林侍讀王慶祺者,順天人。生長京師,世家子也。美豐儀,工度曲,擅諂媚之術。初直南書房,帝愛之,至以五品官加二品銜,毓慶宮行走,寵冠同儕,無與倫比。日者,有一內監見帝與王狎坐一榻,共低頭閱一小冊。太監偽為進茶者,逼視之,則秘戲圖,即豐潤縣所售之工細者。兩人閱之津津有味,旁有人亦不覺。此內監遂出而言於王之同列,同列羞之,相戒不與王齒。或又曰,帝竟與王同臥起,如漢哀董賢故事,是則未為人見,不能決也。
皇帝患淫創穆宗後,崇綺之女,端莊貞靜,美而有德,帝甚愛之,以格於慈禧之威,不能相款洽。慈禧又強其愛所不愛之妃,帝遂於家庭無樂趣矣,乃出而縱淫,又不敢至外城著名之妓寮,恐為臣下所睹,遂專覓內城之私賣淫者取樂焉。從行者亦惟一二小內監而已。人初不知為帝,後亦知之,佯為不知耳。久之毒發,始猶不覺,繼而見於麵盎於背,傳太醫院治之。太醫院一見大驚,知為淫毒,而不敢言,反請命慈禧是何病症。慈禧傳旨曰:“恐天花耳。”遂以治痘藥治之,不效。帝躁怒,罵曰:“我非患天花,何得以天花治!”太醫奏曰:“太後命也。”
帝乃不言,恨恨而已。將死之前數日,下部潰爛,臭不可聞,至洞見腰賢而死。籲!自古中國帝王以色而夭者不知凡幾,然未有死於淫創者。惟法國佛郎西士一世亦患淫創而死,可謂無獨有偶矣。
琴工張春圃琉璃廠有琴工張春圃者,其為人戇直而樸野,以彈琴為士大夫所賞。慈禧欲學琴,聞其名,召入宮,授琴焉。據雲,授琴之處,似是寢殿,正屋七大間,慈禧坐於極西一間,距西廂房甚近,彈琴處,即在西廂房。張於宣召時即與內監約,不能跪彈,必須坐彈始成聲,皆許之,故不使之麵慈禧也。設琴七八具,金徽玉軫,極其富麗,張取彈皆不合節,蓋飾雖美而材則劣也。旋聞慈禧雲:“可將我平日所用者付彼彈之。”內監以授張,一落指,覺聲甚清越,連聲讚曰:“好琴好琴。”慈禧聞之,即命曰:“既他說好,即叫他彈罷。”於是竭其所長,似聞隱隱有讚美聲。闋終,稍憩。忽見有若乳母服飾者數人攜一童子來,衣服極華美,約十歲上下,見琴即以指撥其徽,或抽其軫,以為戲。張阻之曰:“此老佛爺之物,動不得。”童瞪目視。旁一婦即責張曰:“你知他是誰,老佛爺事事都依他,你敢攔他,你不打算要腦袋了。”更一婦人以目止之,遂不言。
張是日出宮後,更宣召,則寧死不敢入矣。此春圃親為人言者。
春圃為人狷介有誌節,以貧為廠肆傭,而琴法甚工,用是馳名於公卿間。當慈禧之召也,命內監傳語曰:“你好好用心供奉,將來為汝納一官,在內務府差遣,不患不富貴也。”自見童子後,絕跡不入宮。同輩問之,張曰:“此等齷齪富貴,吾不羨也。”肅王隆勤在日,亦聞其名,召之至邸彈琴,月俸三十金,早來晚歸以為常。張覺束縛不自由,亟欲擺脫而無策。
一日暮雨,王曰:“爾勿歸肆,即宿府中可也。”張不肯,王留之再,張曰:“肆主不知,將以我為宿娼也。”王大怒,逐之出,從此不複召。張頗欣欣以為得計焉。一子,不能世其業。
有姊寡居,張迎養於家,事之惟謹。姊善兒醫,亦工琴。光稷甫侍禦女公子曾延之教琴,午後來,一彈即歸,並茶飯皆不沾唇也,其狷介如此。張後以貧死。嗟乎!不慕富貴,不趨勢利,賢於士大夫遠矣。吾故表而出之。
畫史繆太太光緒中葉以後,慈禧忽怡情翰墨,學繪花卉,又學作擘窠大字,常書福壽等字以賜嬖幸大臣等。思得一二之代筆婦人,不可得,乃降旨各省督撫覓之。會四川有官眷繆氏者,雲南人,夫宦蜀死,子亦孝廉。繆氏工花鳥,能彈琴,小楷亦楚楚,頗合格,乃驛送之京。茲禧召見,麵試之,大喜,置諸左右,朝夕不離,並免其跪拜。月俸二百金,又為其子捐內閣中書。繆氏遂為慈禧清客,世所稱繆老太太者是也。間亦作應酬筆墨售於廠肆,予曾見之,頗有風韻。自是之後,遍大臣家皆有慈禧所賞花卉扇軸等物,皆繆氏手筆也。會慈禧六旬慶壽,先數日,忽問繆曰:“滿洲婦人大妝,爾曾見之矣;我未見爾漢人大妝果何如。”繆對曰:“所謂鳳冠霞帔是也。”慈禧曰:“慶祝之日,爾須服此為我陪賓。”繆唯唯,即於是日購冠帔服之。
慈禧大笑不可仰,謂如戲劇中某某也。至壽中,置繆氏於眾所矚目之地,眾滿婦人入宮叩祝者皆見之,無不大笑失聲者。慈禧是日竟大樂,賞賚無算,而繆氏束縛直立竟日,苦不可勝言矣。滿人以漢人為玩具如此,然當時朝中命婦聞之,莫不豔羨,以為聖眷優隆,天恩高厚也。繆氏名素筠,母家姓未詳。
慈禧之侈縱光緒初,恭王奕當國,事無大小,皆謹守繩尺,無敢僭越。其時三海雖近在宮禁,自庚申後,不免小有殘破,亦未嚐興修。每當慈安、慈禧率帝、後等幸海時,恭王必從,慈禧輒以言探之曰:“此處該修了。”恭王正色厲聲而言曰:“喳!”
絕無下文,慈禧亦不敢再言。慈安則曰:“空乏無錢,奈何?”
及慈安不得其死,遂內外交相媒孽,逐恭王出軍機,以瞽瞍繼任。於是迎合慈禧,先修三海,包金鼇玉蝀於海中。時閻敬銘為戶部尚書,閻舉庫中閑款無多寡皆冊報。舊例,凡年終戶部冊報僅各項正款,他如曆年查抄之款、罰款、變價之款皆不呈報,一以恐正款有虧,以此彌縫,二堂上及庫官亦於此有小沾潤。閻掌戶部,此等雜款多報出七百餘萬。慈禧大喜,遂有興複圓明園之意。又有人奏言,修圓明園須三千餘萬,不如萬壽山地大而風景勝圓明,估計千餘萬足矣。乃定議修頤和園。設海軍衙門,以每年提出之海軍經費二百萬兩為修園費,又開海軍報效捐,實銀七千兩,作為一萬,以知縣即選,又得數百萬,亦歸入修園費。不三年,園成,慈禧率帝後宮眷等居之。自移園後,每日園用萬二千金也。園中設電燈廠、小鐵道、小汽船,每一處皆有總辦幫辦委員等數十人,滿員為多數。甲午之敗,李文忠常恨恨曰:“使海軍經費按年如數發給,不過十年,北洋海軍船炮甲地球矣,何致大敗!此次之敗,我不任咎也。”
誠然。憶光緒二年,予留京應試時,與友人遊三海者二次。三海以南海為最,遍海皆荷花,海中有殿曰瀛台,旁有儀鸞殿。
予初遊時,見儀鸞左偏,有人借地燕會,盤辮解衣,高呼拇戰,殿門廊下即砌行灶為庖廚。予與諸友見之,不禁大笑。此亦禁地中亙古未見者也。瀛台四圍皆水,一九曲板橋通之,壁上帖落皆清初三王真跡,又有成親王寸楷《赤壁賦》一大幅。房闥曲折數十間,頗精雅,即戊戌變政後幽德宗之處也。
載澂之淫惡恭王奕之子載澂,淫惡不法。載澂病,奕大喜,日望其死,雖延醫治藥,不過掩人耳目而已。久之病革,左右以告,王曰:“姑念父子一場,往送其終可耳。”及至澂臥室,見澂側身臥南坑上,氣僅屬,上下衣皆以黑縐綢為之,而以白絲線遍身繡百蝶。王一見大怒曰:“即此一身匪衣,亦該死久矣。”
不顧而出。澂遂絕。當澂出入宮禁最密時,王深恐變作,會澂有劫婦事,遂囚之宗人府高牆,意在永禁。無何奕妻死,澂請於慈禧,謂當盡人子之禮,奔喪穿孝,乃特旨赦出之。
管劬安之寵幸管劬安者,陽湖人。父營賈業,生計不甚厚。劬安好遊蕩,淫朋狎友,頻年征逐,累耗父貲。顧其人小有才,麵目姣好,且善繪事,工小曲,能為靡靡之音。父以其不可教訓,逐之。
劬安遂棄父母妻子,隻身隨同鄉入都。會如意館招考畫工,劬安應試,膺首選,遂入館供奉。內廷太監時至館索畫,獨賞劬安。劬安又善逢迎,極意結納,得內監歡,遂受知於李蓮英。
蒙慈禧召見秘殿,而試之畫,大稱後意,驟升如意館首領。時入宮禁,且以江南淫靡之曲為慈禧奏之,此則北人為有生以來所未聞也。後大喜過望,賞賚無算,命近侍為之置家室,賞居廬於東華門外。劬安亦誓願鞠躬盡瘁以報,不南歸矣。十餘年來,積資數十萬,置商業於京師。及老留須,遂不恒入宮。當其盛時,宮中園中隨駕往來無虛日,後常以“吾兒”呼之,外人遂訛傳為慈禧幹兒,其實非也。光緒季年,京師江蘇同鄉設畫會,劬安在會中,無錫吳觀岱曾見之。美須髯,疏眉朗目,頗有風致,令人想見張緒當年。
慈禧之濫賞清例,內外臣僚除內廷供奉如上南兩書房及內務府外,非官至二品,不得賜福字,非年至五十,不得賜壽字。儀征阮文達歸鄉後,名其居曰福壽庭,誌遭遇之隆也。乃慈禧不然。慈禧好觀劇,嫌南苑伶工無歌喉,遍傳外班,如譚鑫培、孫菊仙、汪桂芬、楊小樓先後皆入宮演劇。慈禧晚年最喜觀楊劇,每入宮,必攜其幼女同往。一日演畢,慈禧特召楊攜女入見,指案上所陳豬羊及一切餺飥之屬謂之曰:“皆以賜汝。”楊跪地稽顙曰:“奴才不敢領。”問何故,楊曰:“此等物已蒙賞賚不少,家中無處存放,求老佛爺賞幾個字罷。”慈禧曰:“爾欲何字,聯耶?扇耶?”楊曰:“求賞福壽字數幅,即感恩不盡。”言罷,複稽顙不已。慈禧頷之,立命以紙墨進,書大福字大壽字數方以賜之,並前所指案上各物亦並賜之,且雲:“此賞汝小女孩可也。”楊乃率女謝恩出。嗚呼!一優伶耳,得臣僚所不易得之物,複稱家中無處存放,意若藐然,使臣下言此,即以大不敬罪之矣。且率小兒女以覲九重,即至親至近大臣,亦未易遇此。此等異數不施之於朝士大夫,而施之於伶人,宜乎身死而國亦隨之矣。
毅皇後之被逼死慈禧好觀劇,毅皇後每陪侍,見演淫穢戲劇,則回首麵壁不欲觀。慈禧累諭之,不從,已恨之,謂有意形己之短。後美而端重,見人不甚有笑容,穆宗亦雅重之,每欲親近,後見上則微笑以迎,慈禧即加以狐媚惑主之罪。左右有勸後昵慈禧者,否則恐有不利。後曰:“敬則可,昵則不可。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大清門迎入者,非輕易能動搖也。”有讒者言於慈禧,更切齒痛恨,由是有死之之心矣。然後無失德,事事按禮,知不欲帝近己,則亦遠帝,慈禧無隙可乘。會穆宗病,慈禧往視,或見後未侍疾,則大罵妖婢無夫婦情。後曰:“未奉懿旨,不敢擅專。”慈禧語塞,更恨之。及帝彌留之際,後不待召哭而往,問有遺旨否,且手為拭膿血。帝力疾書一紙與之。尚未閱竟,忽慈禧至,見後悲慘,手拭帝穢,大罵曰:“妖婢,此時爾猶狐媚,必欲死爾夫耶!皇帝與爾何物,可與我。”後不敢匿。慈禧閱迄,冷笑曰:“爾竟敢如此大膽!”立焚之。或曰言繼續事也。順手批其頰無數,慈禧手戴金指甲,致後麵血痕縷縷。帝為緩頰,慈禧乃斥令退,不使之送終也。須臾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