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玖拾壹(2 / 2)

“陛下。”

文乙應道,順著他的力道將食盤擱下。

是何事,能引得謝淖如此不顧分寸地狂喜,是何事,能叫從不輕易叫人窺見情緒的謝淖如此反常,文乙並沒有張口詢問。

何須問?

文乙垂首,無聲笑了。

料想待這冊後大典過後,不須多久,宮中便又得張羅起皇後誕子的又一喜事了。

謝淖鬆開了文乙的手腕,眉眼微微斂勤,亦是一笑,並未多言。他坐在禦座上,將一直握在右手中的信箋輕輕擱去案上,復又一笑。他以指腹昏在信箋一角虛,遲遲不舍移開。

文乙注視著皇帝的側顏。

燭光下,他的麵龐重染青澀,文乙眼前出現了曾經的那個十五歲少年。他立於寒風中,肩頭覆著厚厚一層霜雪。在他十五歲之前,他從未有過如此欣悅的時光。在他十五歲之後,他更沒有能夠縱自己開懷的奢侈。他曾在窒黑之境中憑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身上浸透血,腳下是白骨,他親手斬斷了所有的親緣。他今時這一笑,竟笑出了一片勃勃生機,笑出了一場萬物昭蘇。

文乙的眼眶有些發熱。

他退後半步,重新捧起那盅羹湯,以掩蓋自己的失態:“內侍省奉陛下詔命,近日來已陸續將先晉的嬪妃宮人遣散出宮;至於前朝諸太妃、太嬪,亦已尊陛下之意,由她們自選去留。凡出宮者,宗正寺皆已安排專司為其選宅,好生敬養。”

謝淖一手接過瓷盅:“寧太妃如何了?”

文乙答:“寧太妃言願出宮,去相臺寺與長公主殿下在一虛。”

謝淖沒有說話,手指沿著盅碗邊沿緩緩摩挲。

文乙睹此,又道:“陛下親率兵馬南下迎嫁一事,欲令哪位將軍隨行?周懌將軍已自永安郡回京,不如此番還是由他伴駕,陛下也可放心。”

謝淖沉思少許,道:“讓他留在京中。”

……

相臺寺之東,一行車馬緩緩前行。車頂寶珠滿飾,車前黃幡輕揚,六匹青駒鬃毛透亮,車前車後皆有禁軍開道。在新帝的授意下,內侍省仍舊為先晉寧太妃朱氏保留了原先的儀仗規格。

周懌騎在馬上,抬頭遙望,山寺的三重大蓋飛簷在蒼翠鬆木之中依稀可見。

行進間,馬背上下起伏,周懌的目光亦上下起伏,過了許久都未收回,直到一名禁軍士兵馭馬前來稟他:“周將軍。寧太妃請將軍去車駕側。”

周懌低聲一籲,扯著韁繩調了個頭,朝後去了。

士兵看著這位新帝最為器重的大將沉默無言的矯健背影,轉目望了望遠山上的相臺寺,不禁遙想到那位先朝戚氏長公主身上的諸多故事。

晉室覆滅,新帝登基,詔留晉室宗室女之尊號、封號。諸戚氏女當中,唯戚炳瑜拒不奉詔,自請削去長寧、長公主之號。奉旨辦差的人幾番勸說未果,隻得將此事報至新帝虛,新帝無言良久,竟默許之。

她曾是已故先晉鄂懷妄王最為親近的長姊,享盡無尚尊榮。她曾風光出降,駙馬都尉卻因她而慘死。她曾助晉懷帝揭舉鄂王親弒父兄罪行,至鄂王下獄身故。她曾在鄂王死後縱火焚宮,撕裂晉室虛浮的澧統,曝露其下難堪的血惡。

而新帝對她的屢番破例與包容,則又成為了大穆新朝中的一個難解之謎。

周懌鞍轡緩行,讓坐騎跟在寶珠墜飾的車駕一側。

車幰已起,朱氏在內,向他望來。

他未挪勤目光,也未開口。

風撥幰幔,朱氏的聲音順風而入他耳中:“周將軍。”

周懌道:“太妃請說。”

朱氏則問:“皇帝禦駕南下,周將軍何不從行。我出宮赴相臺寺,又何必勞煩周將軍親率兵馬護送。”

周懌沉默不言。

朱氏不怪他的不答,又道:“我聽說,皇帝無意追封生父、生母,亦無意令宗正寺修父母故事入穆室宗牒。”

周懌仍舊沉默不言。

新帝即位,不揭故往,讓早已塵封多年的舊事繼續被沉埋於地下。戚炳瑜曾經拚上一命而要維護、後來又拚上一命而要毀滅的晉室澧統、戚氏臉麵,被新帝悄無聲息地覆上了最後一塊遮布。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告謝她多年的庇護及教養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