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用
古人製幣,以權百貨之輕重。錢者,幣之一也。將以導利而布之上下,非以為人主之私藏也。《食貨誌》言:“民有餘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凡輕重斂散之以時,則準平。使萬室之邑必有萬鍾之臧,臧纇千萬;千室之邑必有千鍾之臧,臧纇百萬。”
齊武帝永明五年九月丙午,詔:“以粟帛輕賤,工商失業,良由圜法久廢,上幣稍寡。可令京師及四方出錢億萬,糴米穀、絲綿之屬,其和價以優黔首。”唐憲宗時,白居易《策》言:“今天下之錢日以減耗,或積於內府,或滯於私家,若複日月征收,歲時輸納,臣恐穀帛之價轉賤,農桑之業益傷,十年以後,其弊必更甚於今日。”而元和八年四月,敕以錢重貨輕,出內庫錢五十萬貫,令兩市收買布帛,每端匹視舊估加十之一。十二年正月,又敕出內庫錢五十萬貫,令京兆府揀擇要便處開場,依市價交易。今日之銀猶夫前代之錢也。乃歲歲征數百萬貯之京庫,而不知所以流通之術,於是銀之在下者至於竭涸,而無以繼上之求,然後民窮而盜起矣。單穆以有言,絕民用以實王府,猶塞川原而有潢汙也。自古以來,有民窮財盡,而人主獨擁多藏於上者乎?此無他,不知錢幣之本為上下通共之財,而以為一家之物也。《詩》曰:“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師。”有子曰:“百姓不足,君熟與足?”古人其知之矣。
財聚於上,是謂國之不祥。不幸而有此,與其聚於人主,無寧聚於大臣。昔殷之中年,有亂政同位,具乃貝玉,總於貨寶,貪濁之風亦已甚矣。有一盤庚出焉,遂變而成中興之治。及紂之身,用義讎斂,鹿台之錢、钜橋之粟聚於人主,而前徒倒戈,自燔之禍至矣。故堯之禪舜,猶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而周公之係《易》,曰:“渙,王居無咎。”《管子》曰:“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謀之。”嗚呼!崇禎末年之事,可為永鑒也。已後之有天下者,其念之哉!
唐自行兩稅法以後,天下百姓輸賦於州府,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及宋太祖乾德三年,詔諸州支度經費外,凡金帛悉送闕下,無得占留。自此一錢以上皆歸之朝廷,而簿領纖悉特甚於唐時矣。然宋之所以愈弱而不可振者,實在此。昔人謂古者藏富於民,自漢以後,財已不在民矣,而猶在郡國,不至盡輦京師,是亦漢人之良法也。後之人君知此意者鮮矣。
自唐開成初,歸融為戶部侍郎兼禦史中丞,奏言:“天下一家,何非君土?中外之財,皆陛下府庫。”而宋元祐中,蘇轍為戶部侍郎,則言:“善為國者,藏之於民;其次藏之州郡;州郡有餘,則轉運司常足;轉運司既足,則戶部不困。”自熙寧以來,言利之臣不知本末,欲求富國,而先困轉運司;轉運司既困,則上供不繼;上供不繼,而戶部亦憊矣。兩司既困,雖內帑別藏積如丘山,而委為朽壤,無益於算也。是以仁宗時富弼知青州,朝廷欲輦青州之財入京師,弼上疏諫。金世宗欲運郡縣之錢入京師,徒單克寧以為如此則民間之錢益少,亦諫而止之。以餘所見,有明之事,盡外庫之銀以解戶部,蓋起於末造,而非祖宗之製也。王士性《廣誌繹》言:“天下府庫莫盛於川中,餘以戊子典試於川,詢之藩司,庫儲八百萬。即成都、重慶等府俱不下二十萬,順慶亦十萬。蓋川中無起運之糧,而專備西南用兵故也。兩浙賦甲天下,餘丁亥北上,滕師少鬆為餘言,癸酉督學浙中,藩司儲八十萬;後為方伯,止四十萬;今為中丞,藩司言不及二十萬矣。十年之間,積貯一空如此。及餘己醜參政廣西,顧臬使問自浙糧儲來,詢之,則雲浙藩亦不滿十萬,與浙同,每歲取礦課五六萬用之。今太倉所蓄亦止老庫四百餘萬,有事則取諸太仆寺。餘乙未貳卿太仆時,亦止老庫四百萬,每歲馬價不足用,則取之草料。蓋十年間東倭西囗,所用於二帑者逾二百萬故也。”其所記萬曆時事如此。至天啟中,用操江範濟世之奏,一切外儲盡令解京,而搜括之令自此始矣。今錄上諭全文於此,俾後之考世變者得以覽焉。天啟六年四月七日,上諭工部都察院:“朕思殿工肇興,所費宏钜,今雖不日告成,但所欠各項價銀已幾至二十萬。況遼東未複,兵餉浩繁,若不盡力鉤稽,多方清察,則大工必至乏誤,而邊疆何日敉寧。殊非朕仰補三朝闕典之懷,亦非臣下子來奉上之誼也。朕覽南京操江憲臣範濟世兩疏所陳,鑿鑿可據。其所管應天、揚州府等處庫貯銀兩,前已有旨盡行起解,到京之日,照數察收。似此急公徇上之誠,足為大小臣工模範。使天下有司皆同此心,朕何憂乎鼎建之殷繁,軍餉之難措哉。範濟世所奏,奉旨已久,其銀兩何尚未解到?爾工部都察院即行文速催,以濟急用。且天之生財止有此數,既上不在官,又下不在民,豈可目擊時艱,忍置之無用之地?朕聞得鹽運司每年募兵銀六千兩,實收在庫約有二十餘萬兩,又鹽院康丕揚在任,一文未取,每年加派銀一萬,約有二十餘萬兩,又故監魯保遺下每年餘銀四萬兩,約有四十餘萬兩;連前院除支銷費過,餘銀約有八十餘萬兩,刷卷察盤可據。又南太仆寺解過馬價餘銀二十六萬兩,見寄在應天等府貯庫;又戶科貯庫餘銀約有七萬兩,寄收應天府;又操江寄十四府餘銀約有十萬兩;又操江寄貯揚州、鎮江、安慶三府備倭餘銀約有三十餘萬兩。北道刷卷禦史可據已上七宗,俱當遵照範濟世所奏事例,徹底清察,就著南京守備內臣劉敬、楊國瑞亟委廉幹官胡良輔、劉文耀,會同該部院撫按官,著落經管衙門察核的確,速行起解。有敢推避嫌怨,隱匿稽遲,懷私抗阻者,必罪有所歸。如起解不完,則撫按等官都不許考滿遷轉。劉敬等亦不許扶同蒙蔽,委法徇私,必須殫力急公,盡心搜括,庶大工、邊務均有攸賴,國家有用之物不至為貪吏侵漁,昭朕裕國恤民德意。”又聞南京內庫,祖宗時所藏金銀珍寶皆為魏忠賢矯旨取進。先帝諭中所雲:“將我祖宗庫貯,傳國奇珍異寶,盜竊幾至一空者,不知其歸之何所。”自此搜括不已,至於加派;加派不已,至於捐助,以訖於亡。由此言之,則搜括之令開於範濟世,成於魏忠賢,而外庫之虛,民力之匱所由來矣。以英明之主繼之,而猶不免乎與亂同事,然則知上下之為一身,中外之為一體者,非聖王莫之能也。傳曰:“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豈不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