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祥知道,曆朝曆代,濟南都發生過曠世大戰。
這座城池,城牆寬厚,易守難攻,並且日本鬼子武器精良,到時候城門緊閉,護城河裏有水,八方麵軍想進來,除非是內生雙翅,就算他想裏應外合,也是回天法術。
那麼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弄清楚日本鬼子的兵力布置,軟肋在哪裏,隻要畫張圖紙,八方麵軍就看得一清二楚。
他猛地坐起來,從枕頭底下摸索出煙盒紙和鉛筆。
他把這些裝進口袋,以後看到什麼隨時畫出來,幹萬別忘了漏了。
既然八方麵軍想跟他理應外合,他就認真做出點線人的樣子,幹萬不能屍位素餐,耽誤了老百姓自己的部隊。
他忽然之間淚流滿麵,因為這條路是一條不歸路,他隻要一步踏上去,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雖然沒有加入八方麵軍,但還是把性命交給他們,跟他們做同樣的事。勝利時沒有軍功章,失敗時,將會被鬼子以同罪論處。
他想到地窩子的人過來的時候,看他的眼神,也像看到了周軍師,充滿了熱切和希望。
他自己知道無法跟周軍師相比,但在外人眼裏,他跟隨著周軍師,南征北戰,東擋西殺,那就是周軍師的親信,也是八方麵軍裏麵了不起的人物。
他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裏噴出來。
太多八方麵軍的兄弟死於戰場,死於監獄,死於刺殺和激戰,而他有一天也會誤這些人的後塵,讓家裏人傷心,甚至連累陳家全家都要砍頭示眾,但他不後悔,唯一擔心的就是家人指責他,埋怨他。
他隻是舍不得破壞眼前這一刻的寧靜,側耳聽聽,柳月娥在店裏忙碌。
如果還有來生,一定不選這樣一條荊棘叢生的艱難之路,就算日本鬼子入侵,也避開他們,早做選擇,或者光棍一條鬧革命,跟八方麵軍去打、去拚、去闖,或者做一個太平人家,領著老婆孩子躲到深山老林去過日子,二選其一——而不是留在濟南城,既要革命,又惦記著一家老小,那真是左右為難,心如刀割。
陳寶祥想了很多,但每一件事都隻會讓他負擔更重,也解決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見招拆招。
所有八方麵軍的人相信周軍師,可他不敢這樣,因為周軍師照顧的是戰場,隻看大家不看小家,而他陳寶祥本來就是小人物,隻能看自己的家,看不到別人的家。
到了半夜,有些地方零零星星地打槍,全城的狗都在叫。
陳寶祥累了,睜了睜眼,翻了個身,又繼續睡。
正如他所想的,顧不上其他人家,隻能顧眼前小小的院子和北屋裏這幾個人,再遠的、再大的已經鞭長莫及。
到了天亮,有人經過門口的時候,跟他搭訕:“陳老板,聽說昨天晚上日本鬼子又抓人了,南山的山賊,還有一些南陽人都被抓進去了,這些人圖謀不軌,被日本鬼子識破,提前行動。真是的,雞蛋碰石頭一樣,中國人對抗日本人怎麼可能成功,還是老老實實當個順民,讓跪下就跪下,讓交錢就交錢,那有多好?”
陳寶祥習慣性地點頭,陪著笑臉,任由對方嘮叨,什麼都不能說。
如果人人都當順民,整座城市就變成了一座豬狗之城,全是任由日本鬼子屠殺剝削的沒頭腦的豬狗。
濟南人不是這樣,水泊梁山後代、隋唐英雄傳人都在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裏暗藏著。
每一個人現身,都有萬夫不擋之勇,把這些人全都聚合起來,整個城市就會變成一座熔爐,把日本鬼子燒得灰飛魄散。
直到今天,他仍然恨八方麵軍放走了天皇老鬼子,隻要有這樣一個人質,至少能保全整個城市。
又有人經過興奮的討論,昨天晚上的戰鬥,原來山賊和南陽人也不是善茬,被抓之前,負隅頑抗,至少打死了二十幾個鬼子。
所以那個女鬼子暴跳如雷,把四個城門的崗哨叫進來,槍斃了五個人,隨即安排漢奸協助站崗,務必來往盤查,仔細搜索,不能讓外地人帶著武器進來。
所有鄰居都在討論這件事,並且興奮地罵著:“他媽的,日本鬼子看來也不是鐵打的,幾個山賊、幾個南陽人就把他們弄成這樣,如果咱濟南人出手,日本鬼子就全完了!”
陳寶祥木然地聽著,這些人說話,他腦子裏有一個聲音,大聲地質問:“濟南人出手,到底是什麼樣的?你們有沒有見到過載入史冊的,隻有日本鬼子在濟南犯下的罪行,五三慘案的墳頭,草還沒長滿……”
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沉默地坐在這裏,就好像陳家米飯鋪,沉默地位於濟南城的縣後街一樣。
很多憤怒和火焰都在肚子裏,在腦子裏,別人看不到,更感受不到。
陳寶祥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失去了導火索的炸藥包,其貌不揚,黑乎乎地杵在這裏,不會被點燃,也不會爆炸,更不會對別人有任何的威脅,所以才會被日本鬼子踩過來踩過去,最後踩進爛泥裏,永遠不再出現。
“這不是我,陳家沒有這麼窩囊的後代,列祖列宗在上,我陳寶祥一定會頂天立地,氣吞山河,大殺四方,斬下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