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利用傳統的等級規定,為了阻止土地兼並,而保留了對私田數量的限製。雖說真正豪門顯宦有種種手段可以規避限製,而就算真的“逾製”了,除非朝廷下狠手查辦,一般也不會有人敢問,可有規定總比沒有規定要強啊,鑽法律的漏洞總比可以肆意妄為要強啊。
就好比明朝後期,政府的公信力和執行力都降到了穀底,所以江南地區即行商亦逾製而著絲綢。但在王朝初興,公信力和執行力尚可的時候,是沒有人敢隨便犯禁的——土地政策亦如此,你要是一開始就撒開口子,估計不用二十年便即泛濫而不可製了,一開始規定得嚴點兒,或許能多撐二十年……
傳統士大夫,尤其世家大族子弟,大多是等級製度的擁護者——哦,你家別說做官的了,就連讀書人都沒出幾個,仗著有倆臭錢,就敢吃穿用度比我都好?是可忍孰不可忍!故此經常有人上數,要求重新規定等級製度,但都被是勳不硬不軟地給頂了回去。這回是勳病倒,崔琰覺得機會來了,於是慫恿曹髦通過了他新定的等級製度,舉凡私田數量、屋宅規模、日常用具、服裝材質,都分帝王、公侯、列卿、長令、胥吏、庶民、商賈、賤役八個等級,各有所差,嚴禁混淆。
是勳聽完桓範的講述,不禁勃然大怒,戟指而望空斥道:“豎子焉敢如此?!”等罵完了才反應過來,咦,我胳膊竟然能夠動了……難道這就是回光返照?想到這裏,其氣又瀉,不禁長歎一聲:“從來人亡政息,吾亦不可免矣。雖望孔明,然以孔明今日名位,恐無以與崔某相拮抗也。”
就官祿而言,其實諸葛亮和崔琰就差一級,但崔琰身為秘書監,此前發動“高陵之變”,已經混進了宰相班子,那就不是諸葛亮所能夠相抗衡的啦——就算加上司馬懿也不夠。至於其他幾名宰相,聽桓範說,隻有中書左仆射鄭渾和禦史大夫桓階投了反對票,尚書左仆射鮑勳棄權,其餘鍾繇、陳群、崔琰、楊修則全都讚成,四比二,所以這提案才能夠順利通過。
而即便鄭文公和桓伯緒投票反對,估計也是瞧在自己的麵子上,而一旦自己掛了,他們還會不會施全力跟崔琰頂牛,曹髦會不會找機會罷免二人,那都是料不準的事情啊。要說崔季珪也鬼,他先從自己這並不受官僚們普遍讚同的政策上找突破口,相信以後會變本加厲,一條條地把自己苦心經營的製度全都給推翻嘍!
唉,自己終究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曆史慣性如此強大,終究還必然會回歸老路……早知如此,當日又何必如此殫精竭慮,妄想變天呢?“天命終不可違耶?”
誰想是複突然間插了一句話:“天命實不可違,大人毋得逆天而行。且自振作,兒意高天必不肯棄阿爺也!”
是勳心說啐,我說的這個天命不是你想的那個天命啦!
心情就此變得極為糟糕,肉體受累,愈發疲憊。他也懶得再給兒子講課了——我要真閉了眼,你就去書齋西牆下那小匣子裏找答案吧,能夠看懂多少,理解多少,全憑天意,反正我是管不了啦。便欲安睡,命二人且先出去。
才出寢室,是複就把桓範揪到一邊,問他:“若家父不諱,崔賊必廢其政,奈何?元則有對策否?”桓範說無論公子你,還是主公,都未免想得太多啦——“主公昔日曾言,為政之要,在因時因勢,且得眾也。使眾得利,則政必存,使寡得利,則政必廢。今主公之政,非止澤被功臣、世宦,即單家、商賈亦德之矣。周公薨而禮用千載,商君死而秦政不替,孰雲人亡而必政息耶?崔季珪可變主公數政,然不敢盡變,變則害眾,千夫所指,必無病而亡!”
是勳的很多政策,已經讓原本被排斥在統治階層之外的很多人得著好處啦,還有機會削尖腦袋往上層鑽,這要是從來也沒得過利還則罷了,一旦得利,你讓他們再吐出來,那誰肯幹啊?好比科舉製度,既然已經開了兩屆,眼瞧著又要有第三屆,很多寒門之士通過科舉為吏,你若想廢,他們能答應嗎?崔琰要是膽敢逆勢而為,損害到了新貴們的利益,他還打算活多久?
是複說我爹可能是想得過於悲觀了,可是你又未免太過樂觀了——“利眾之政,必能使國家安泰,而若雲不易,則國恒存也。”要是說對眾人有利的政策一定可以長久存在,不被廢罷,那世間就不會有國家滅亡、朝代輪替啦。
桓範說了:“公子所見亦是。善政不罷,然可廢也,期之日久,即良材亦必生蠧。乃期孔明等得政,公子亦當振作,以紹乃父之誌。”好政策不會被人一腳踢翻,但可能被逐漸毀壞,那就需要你們這些是門子弟來繼承主公之誌,想辦法把它長期維持下去啦。
是複皺著雙眉,一邊想一邊說:“吾有一計,元則試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