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魯難未已(2 / 2)

可是這一日前來探視之人,卻讓是複大吃一驚——此人非他,正乃故漢太尉、楊修之父楊彪楊文先是也。楊彪本年都已經七十六歲高齡了,而且長年罹患腿疾,是被仆役直接從馬車上抬下來的,隨即輿入內室。是複不敢怠慢,趕緊命人取三張枰來,摞在一起,使楊彪高踞——無論年齡還是名望,都不可能讓楊老頭子坐在地上,仰頭跟自家老爹說話吧。

見了麵寒暄幾句,是勳精神不濟,隻是大喘氣,還跟楊彪說:“吾年止公半耳,公尚康健,吾卻將逝……天也,命乎!”楊彪抓著是勳一隻手,說你別頹喪,安心休養,一定能有痊愈的一天。隨即左右瞟瞟,說:“吾欲獨與令公言,請卻左右。”

是複出門之後,就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楊老頭究竟想跟老爹說些什麼,他可別把朝中之事合盤托出,把老爹給氣著呀——雖說老頭兒退休也好多年了,終究其子楊修見為門下監,老頭子不可能真的閉塞視聽,啥都不管吧。可是他究竟打算跟自家老爹說些什麼呢?左思右想,不得要領。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楊彪便喚人來抬,告辭而去。是複一直把老頭兒送到大門口,親眼瞧著他上了馬車,這才折返,隨即就接到了父親的傳喚。是複拱手進入是勳的寢室,是勳命其先關上門,然後靠攏榻前,他盯著兒子的麵孔,一字一頓地問道:“汝知文先來,為何事耶?”

是複老實說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來。是勳撇一撇嘴角,喘著粗氣說道:“文先謂吾:‘恨無日磾先見之明,恐罹老來喪子之痛。’”

這裏的“日磾”是指金日磾,其長子為漢武帝的“弄兒”(類似於孩兒),因為言行不謹,日磾慮生後患,遂親手將其殺死。楊彪的意思,我痛恨自己沒有金日磾的先見之明啊,就怕將來兒子會招來禍患,老了老了,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所指的自家兒子,當然是說楊修楊德祖啦。在原本曆史上,曹操殺死楊修以後,有次遇見楊彪,問他:“公何瘦之甚?”楊彪回答說:“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我是想兒子想的啊。可是如今兒子還沒有死,他就先跑來跟是勳求情來了。

是複脫口而出:“不想此老乃有此智。”是勳冷哼一聲:“汝以為楊德祖為瞽者耶?”你以為楊修就是傻瓜蛋啊,他與崔琰不同,曹操時代便居於中樞,政治風波見得多了,還能看不清楚如今的形勢?隨即用尚且能動的右手輕輕一拍榻沿:“汝竟瞞我,做得好事!”

是複如今對老爹的敬畏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我靠他有日後兩千年的智慧,當世誰可比擬?故此聽聞此語,趕緊把腰板一挺,從坐姿改成了跪姿,隨即躬身致歉說,爹我不是真想瞞你什麼,是怕你惱怒或者擔心,使得病勢沉重……就此把近日的謀劃合盤托出。

是勳拍著榻沿罵他:“此非崔琰亂國,實汝亂國也!”是複趕緊辯解,說我要是不這麼幹,不趁著您還在的時候趕緊把崔琰幹掉,就怕將來一旦您離開人世……不,即便您病好之後,也都很難再製約得住他啦。況且——“阿爹為政,人皆得利,然得之未足為寶,失之始知其貴也……”那些因為您的政策而獲得利益的家夥們,其實未必真感您的恩德,他們還會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給他們造成心理上的危機,讓他們覺得所捧的金飯碗有可能失去,從此以後,才會死心塌地地沿著您的政策方針朝前走哪。

是勳冷笑道:“汝以為吾將死耶?”是複趕緊說兒子不敢——其實他曾經覺得既然天命在老爹,老爹肯定不會這就掛掉,然而這都一個多月了,是勳別說痊愈,連半個身子都一直麻痹,每天還得自己幫著翻身、擦拭……他不禁就此產生了新的想法:

難道說,天命未必在爹,其實在我?

是勳倒沒想到兒子的心思竟然如此不堪,隻是長歎一聲:“汝今欲如何做耶?”是複說我打算讓公主入宮,利用外間的謠言再去遊說太皇太後,請她老人家下詔,除去崔琰和楊修。是勳闔上雙眼,考慮了好一會兒,突然間一梗脖子,一挺腰,直接就從榻上坐起來了。

是複嚇得腦袋朝後一仰,差點兒摔倒在地——我靠奇跡啊,老爹竟然能動了!就見是勳右手伸入左袖,掏出兩張紙來遞給是複,說:“毋使公主往說,寄望太宰可也。”

是複接過兩張紙來一瞧,但見都是詔書的草稿,密密麻麻、塗塗抹抹地寫滿了字。是勳叫他翻過來瞧,隻見兩張字紙的背麵各寫了一行潦草的小字:

“慶父雖病,魯難未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是勳關照兒子:“兵久頓必撓,政久亂必廢。可矣,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