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中

第十六章

曲同秋在被子裏動了動。

宿醉初醒,有點糊塗,眼睛睜不太開,但也知道自己還摟著身邊的人,就跟曲珂抱著寶貝玩具熊睡覺一個樣。

年紀若減個二十歲也就罷了,一個中年男人把臉貼在另一個中年男人胸口,這實在肉麻又不雅。

但是任寧遠不計較,平靜地讓他抱著。

雖然這沒什麽實質的用處,但讓他好受得多,像是服了止痛劑。

任寧遠能讓他在懦弱裏生出力量,卑微裏得到安慰,隔著襯衫傳來的皮膚熱度讓他模模糊糊覺得心酸的暖和。

「醒了?」

曲同秋瞬間清醒過來,忙應了一聲,縮回手。

任寧遠看他慌亂著從自己身上爬下來,微笑道:「頭還痛嗎?」

「好多了。」

「今天就休息吧,我幫你去請假。」任寧遠很溫和,「是要起來吃飯,還是再睡會兒?」

這溫柔有點突然,但並不陌生。他到現在還記得許多年前他被同性施暴之後,任寧遠對他那異乎尋常的善待。

任寧遠並不是慣於同情弱小的人,然而他在支撐不起的時候,卻總是能從任寧遠那裏得到一把攙扶。

他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的追隨是值得的。

「我想再躺一下。」

「身體不舒服?」

「沒……我,我就隻是想再躺躺……」

一離開床鋪,生活就又正式開始了,無法逃避的現實就在那裏等著他。即使他對於生活的粗糙打磨已經如此習慣,這次卻也讓他覺得快要受不了了。

任寧遠「嗯」了一聲,拉好被子,陪他在床上躺著。

「小珂周末要回來,你應付得來嗎?」

「……我行的。」

「你不用勉強。」

曲同秋沒再出聲,有些焦慮地反復摳著被角。

「不論你想怎麽處理,都不會過分。就算你不要小珂,也沒人有資格指責你。你不是聖人,不用對自己太苛刻。放鬆一點,我不希望你精神緊張。」

曲同秋很感激這種理解。

愛情的見證最終卻是妻子背叛的罪證,這擊垮的不止是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他確實不知道要怎麽麵對曲珂。真相必然讓她受傷,孩子畢竟是無辜的。

可他又何嚐不是?他隻是一個再平庸不過的男人,打擊已經讓他蒼老、灰心,像被活生生抽掉脊梁骨。要他裝得若無其事,歡歡喜喜,太難了。

「一個人容易亂想。你這幾天在我這裏先住著。」

曲同秋在被子裏又動了動,用發悶的微小聲音說:「我沒事……」

「沒有必要客套。你如果出了事,我需要處理的會比現在更多。好好配合我,於我於你都是好事。明白嗎?」

說得不是那麽客氣,口吻卻足夠溫和。

「你也不用擔心小珂。有需要的話,周末我讓人帶她出去玩。」

男人半天沒動靜,任寧遠把被子掀開一點,對上他紅通通的眼睛。

「真是……給你添麻煩了。」聲音因爲感激和歉意而微微哆嗦。

任寧遠望著他,替他把被子拉好:「不麻煩。」

曲同秋在被子裏窩了一會兒,心中仍然連片刻安寧也無,隻得起床。頭擡起來就覺得發暈,後麵痛得厲害,連帶著全身似乎都在隱隱作痛。

「怎麽了?」

曲同秋憋了一會兒,難以啓齒地:「我……那裏痛。」

任寧遠把他翻過身,看了一看,又拉下他的褲子,仔細瞧過,皺眉道:「你傷勢惡化了。」

曲同秋覺得難堪,但又實在不好受:「能、能幫我上點藥嗎?」

且不說光著屁股對著任寧遠有多誠惶誠恐,單是棉簽在內部的碰觸就讓他痛得縮緊脊背。很快就覺察到任寧遠停下來。

「光搽藥不夠。這樣不是辦法。」

「沒關係……總能好的……」

「這樣……」任寧遠看著他,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有辦法讓你暫時忘了小珂的事,要不要試?」

曲同秋滿懷信任地點了頭。

讓問題暫時消失的最有效方法,其實是製造出一個新問題。

當天任寧遠就帶他去了醫院。

曲同秋做了指檢,就被抓上手術台。

醫生說有化膿現象,麻醉也不使用,直接切開傷口排膿血,那地方神經密布,把他痛得牙都快咬碎了。

做完這天下第二疼的手術,傷口裏塞著紗布,曲同秋一整夜趴在床上不能動,連翻身也做不到,動個指頭都覺得疼。腦子裏沒別的,除了痛還是痛。

任寧遠說得倒沒錯,果然是完全沒法再去想妻子出軌的事。

這麽趴著渾渾噩噩睡了一覺,次日就是慢慢開始挪動,而後換藥,接著再次痛到動彈不得。

這樣的折騰裏,生活倒是變得簡單了,他隻要想著那動過刀子的地方就好,一天所需要麵對的最大挑戰,就是成功換好一次藥。

即使痛出一身汗,也是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比他之前的日子都要來得容易。

「今天好點了吧?我聽你昨晚睡得還算安穩。」

「嗯,好多了,我覺得應該快好了。」

任寧遠微笑道:「離完全恢復還遠著。不過,你今天應該可以上廁所試試。

曲同秋瞬間臉色發白:「呃……」

就算是英雄豪傑,做完肛周手術要他去排便,他大腿也會打顫。

「沒事,」任寧遠摸摸他的頭,那手指總能給人催眠似的,「會順利的。」

曲同秋奉命行事,戰戰兢兢挪進洗手間,幾分鍾後如釋重負地又慢慢挪出來

任寧遠已經端了盤子到床上等著他,微笑著:「還好吧?」

「嗯……」痛依舊是痛,但真的倒也不算困難。

「那你可以不用再一直吃流食,以後也不會難熬了。」

其實曲同秋一點也沒覺得難熬。這幾天真是很好的日子。

請了假在家,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躺著,隻想一個簡單的「痛」字,或者極其緩慢地挪動。這是他很久沒有過的閑暇和慢節奏。

任寧遠爲他端食物上床,陪他吃完,扶他去洗手間,幫他擦身體,晚上睡覺讓他靠著,他痛得厲害了就讓他揪著衣角。

都是他做夢也不敢想過的溫柔。

現在快要從這有限的生理疼痛中解脫,就會回到舊的漫無邊際的精神煎熬當中去。心髒上就像拴了塊大石頭。他覺得當初傷口更大更深一些可能會更好。

「今晚小珂該回來了。」

「嗯。我等下就回去收拾。這事,你別讓她知道。她還小,我想,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不管情緒有多複雜,大人世界裏的種種爲難和醜惡,他不想讓這個年紀的曲珂看到。

任寧遠看了看他:「你可以表現得自然?」

曲同秋擔憂地遲疑了。小孩子是心思細膩感官敏銳的生物,而他就算是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演員。

「我來安排吧,你不用操心。」任寧遠開口永遠都讓人覺得沈穩可靠,拿起話筒撥號之前,他微笑著看曲同秋,「討厭喝魚湯嗎?」

曲珂很高興周末兩天可以出去度假,尤其有老爸還有任叔叔一同前往。H島溫暖的氣候和溫泉海鮮都令她充滿期待,在飛機上一路都抱著旅行雜誌憧憬,以至於除了發現父親有些疲乏之外,她都沒覺察出什麽來。

曲同秋閉目假寐的時候,聽見她在小小聲地和任寧遠說話。

「任叔叔,我爸沒什麽精神,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嗯,他剛做了手術,又暈機。沒關係,有叔叔陪妳。」

安靜了一陣子,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動靜,而後有東西悄悄披在他身上。

曲同秋在幸福感裏略微覺得心酸。那好像是屬於他的,又好像是不屬於他的。

進了飯店套間,親子房的格局讓曲珂很是開心,在一大一小兩個臥室之間跑來跑去。

「任叔和老爸睡這間,我睡這間。真好啊,我們好像一家人一樣。」

任寧遠微笑著看她玩鬧。

「真的是一家人就好了,」曲珂用手指點著,「爸爸,媽媽,和我。」

曲同秋猛地嗆了一口茶,任寧遠仍然是沈靜的笑容:「爲什麽我是媽媽?」

「因為我已經有爸爸了嘛。」

任寧遠看了看身邊有些不好意思的男人,笑道:「非要這麽分的話,我是爸爸,他是媽媽,不是更合適嗎?」

曲珂很誠實:「啊,任叔叔你當然是比我老爸更像男人。」

曲同秋頓時有些尷尬:「呃……」

「不過老爸永遠是最好的老爸,」小女兒抱住父親的膝蓋,淘氣裏帶著點認真,「我可以叫別人媽媽,可不能叫別人爸爸。」

曲同秋看她把臉湊在他手心裏磨蹭,跟小時候一個樣,隻覺得心裏都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