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攝魂離魄
上山時是三個人,如今他們兩人走下明月山。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黃梓瑕與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們走到前無屏障的山崖邊,兩人一起回看群山蒼茫。飛鳥橫渡他們麵前的青山之間,長空煙嵐橫斜。
見四周無人,聲息俱靜,李舒白才開口說道:“這沐善法師,似乎會天竺的攝魂之法。”
“攝魂之法?”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皺眉,想起他剛剛看著自己時,自己那種恍如如墜夢中的感覺。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製他人,使人如癡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隻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據說他是遊歷過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傳來的阿伽什涅與他是否有什麽關係。”黃梓瑕恍然大悟,點頭道,“我在蜀郡三年,曾聽說過沐善法師佛法無邊的傳說,也曾聽過範節度的兒子範元龍迷戀歌伎的傳言,隻是不曾將二者連在一起關心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沐善法師以攝魂術改變的範元龍心態。難怪無人懷疑他那個假得如此明顯的泉眼,還有那些所謂的不孝子回頭、潑婦轉性,大約也多是如此。若他將此法用在正理處,畢竟也是好的。”
“但若他當年曾在宮中,做過一些我們所不知曉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麵前橫渡關山的飛鳥,長出了一口氣,“若他與先皇的禦筆,與鄂太妃的瘋癲,與先皇駕崩時,口中那一條小紅魚有關呢?”
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輕輕說出,在山風之中飄散殆盡,無人知曉。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麵,這比千裏江山還要悠遠美麗的曲線,讓她一時沉默了。許久,她才輕聲說:“無論如何,明月山就在這裏,廣度寺就在這裏。下一次,我們來見沐善法師時,準備妥當。”
他們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時,李舒白卻忽然轉而走向另一邊。
黃梓瑕站在他身後,說:“走錯了。”
“沒有。”李舒白說,“這裏距離晴園不過百步,我們去找禹宣。”
禹宣。黃梓瑕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舒白會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麽知道晴園在這邊?”
“衙門那裏不是掛著一張成都府全圖麽,我掃過一眼。”
黃梓瑕無語中——掃過一眼而已,恐怕已經比生活了三年的她還要熟悉成都府了。
晴園內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這些花都不在花期。隻有假山下叢叢麥冬開著串串紫色小花,竹籬邊樹樹蜀葵盛開,還有可觀之處。
禹宣正在花圃之間,提著水桶澆水。見他們過來,他朝他們點頭,說:“稍等一會兒,還有幾片花圃。”
黃梓瑕左右張望,問:“守園的李大伯呢?”
“他孫兒生病了,得在家照顧,我答應了替他早晚給這些花澆一次水。”他說著,又指了指前麵的一片,說,“那些澆完便好了。”
黃梓瑕便不聲不響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水,要幫他澆水。
李舒白便將她的水桶接了過去,理所當然地幫她提著,隻給她遞了個水瓢。黃梓瑕受寵若驚,轉頭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神情恬淡隨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隻能強裝淡定,接過來他遞來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著花草澆去。
見他們一個提水一個澆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覺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們許久,也沒有回過神。
直到黃梓瑕回過頭,問他:“澆多少比較好?”
他才轉開目光,低下頭,說:“多一點,最近天氣炎熱,若沒有大瓢的水澆下去,日中時可能就糟糕了。”
黃梓瑕一邊澆著花,一邊問:“這麽大一片園子,你現在一個人打理?為什麽不拉幾個人幫你?”
他低聲說:“我如今賦閑在家,也沒什麽事情,過來這邊也算打發時間。”
“當初成都府內屬晴園最好,府中冠蓋雲集於此,幾乎日日都有聚會。”黃梓瑕縱目望著園中花草,有點遺憾,“可如今天氣這麽炎熱,估計也沒什麽人來玩賞了吧。”
禹宣點頭道:“如今荷花開殘了,桂花還沒開,天氣又這麽熱,自然無人。不過昨天晚上還有一個曲水流觴會,大家秉燭夜遊,還做了一些詩。”
“曲水流觴?都什麽人來?”
“就是我們那個詩社,很多人都來了……隻少了溫陽。”
黃梓瑕問:“這麽說,齊騰也來了?”
禹宣點頭,說:“是,他還在水中撈了條小魚回去,說自己還要養一條呢。”
“小魚?”黃梓瑕與李舒白頓時都抓住了這要緊的字眼,表麵不動聲色,互相卻對望了一眼。
“嗯,齊騰喜歡養小魚。他以前也曾養過一條小紅魚,還買了個瓷瓶在裏麵養著,到處帶出去跟人炫耀,說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見,與夔王爺的那條一樣。”
李舒白淡淡說:“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條是真的麽?”
禹宣給花朵澆著水,低頭說:“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師說是的。”
黃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與齊騰見麵時,齊騰曾問過他,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禹宣的表情,震驚到扭曲,幾乎令人覺得可怕。
所以,黃梓瑕給蜀葵一瓢瓢澆著水,緩緩地問:“那麽,你知道齊騰那條小魚……現在哪裏去了嗎?”
禹宣如遭重擊,幾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著黃梓瑕,又見她的麵容平靜,眼神直視自己,他才勉強深吸一口氣,低聲說:“不知道……反正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大約什麽時候不見的?”黃梓瑕又問。
禹宣想了許久,臉色越見蒼白:“大約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後。”
黃梓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李舒白見她握著水瓢不動,便自她的手中接過,澆水去了。
剩下黃梓瑕與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將花影斑駁地映在他們的身上,光與影輕輕搖曳,在他們之間驟明驟暗。
黃梓瑕覺得心口湧起一陣輕微的疼痛,於是她便將頭轉開了,向著李舒白走去。
而禹宣似乎為了解除那種尷尬,也低聲說:“因為我記得,在那之前,大家曾開玩笑說,齊騰的外號別叫寒月公子了,叫養魚公子得了……但那之後,那條魚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也沒人再開那個玩笑了。”
黃梓瑕停下腳步,隻覺得心裏有些什麽不對勁的東西,便回頭問:“齊騰外號寒月公子?”
“是,齊騰字涵越,諧音如‘寒月’,而溫陽來了之後,好事者便起哄道,溫陽對寒月,真是天生一對,因此大家開玩笑時,多叫他寒月公子。”
黃梓瑕思忖著,慢慢說:“說起來,齊騰的運氣真是不錯。我查過檔案,他去年還鬱鬱不得誌,在範將軍手下做個排位頂末的支使,可從今年開始便得了範將軍青眼,如今一路青雲直上,短短數月竟已被提拔為節度使判官了!”
禹宣點頭,說:“是啊,誰能想到。”
“他升遷速度這麽快,不知是否有親戚助力?”
“或許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說道。
最後一片花圃,種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曬得蔫蔫兒的月季花,枝葉稀疏,隻有一兩個枝頭無精打采地掛著幾朵顏色慘淡的花。
“這月季的品種非常好,還記得今年春季之時,一朵朵月季開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邊澆水一邊說,“我記得,齊騰最喜歡這花。”
黃梓瑕隨口問:“齊騰喜歡月季?”
“他喜歡所有鮮豔漂亮的花朵。而溫陽最討厭月季、牡丹、繡球、蜀葵這些色豔花大的。”
黃梓瑕立即想起溫陽的書房中,那一幅繡球蝴蝶。
她慢慢點頭,又問:“不知溫陽與齊騰,平時關係如何?”
禹宣想了許久,才緩緩說:“沒什麽來往。”
“和你呢?”黃梓瑕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問,“這兩人中,你與哪個人交往較多?”
禹宣的臉色暗淡,但終究還是勉強開口,說:“齊騰救過我,溫陽和我研討過書法,但他們兩人……對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們也好,沒有也好,都沒有改變。”
黃梓瑕便追問:“齊騰救過你,是怎麽回事?”
“義父母去世之後,我曾想不開,齊騰剛好經過,救了我。”他不願多提,隻一筆帶過。
這冷淡疏離的話語,卻讓黃梓瑕呆愣在那裏,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氣,許久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良久,她才幹澀地問:“你……為何呢?”
“我……受不了,隻想逃避……”他將頭轉向一邊,低聲說:“此生此世,我已經嚐過一次親人離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黃梓瑕隻覺得眼睛灼痛,心裏麵有種劇烈的酸楚,在緩慢地沸騰流淌,令她幾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看著她失控的淚眼,怕她就此痛哭失聲,便低聲說道:“時間不早,子秦還在衙門等我們。”
黃梓瑕點頭,仰頭長長呼吸,讓自己的眼淚消去。
禹宣見她要走,又低聲問:“溫陽這案子……與義父母的死,是否有關?”
“在成都府,能拿到鴆毒的人,絕對不多。而有鴆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少。”黃梓瑕說著,又搖搖頭,說,“但也隻是同為鴆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實,還有一個關聯,便是他送給自己的鐲子。但黃梓瑕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忽略這句。
禹宣慢慢地說道:“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麽?”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與宮廷扯上關係,拿到鴆毒。”
黃梓瑕立即問:“是誰?”
“齊騰。”
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都立即警覺,問:“齊騰與宮中人有接觸?”
“這個我倒不知道,但前幾日琅琊王家那位王蘊到來了……”他說到這個名字,難免看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正在情緒低落之際,所以隻是神情略微閃爍,然後便靜等他說出下麵的話。
禹宣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說:“前日,齊騰帶他過來拜訪我。我才知道,原來齊騰的母親姓王,論起來,他是王蘊的遠房表哥。”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王家……”
王皇後便在宮中,若有心的話,自然可以接觸得到。
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隻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卻是更為複雜的神情。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蘊到成都府找禹宣,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麽事,唯一的原因,隻有一個了。
想必當時的情形,會十分尷尬吧。
黃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裏什麽想法,隻覺亂得沒法理出頭緒來,也隻能仰頭望著高不可攀的藍天,長長出了一口氣,對禹宣說:“多謝你告訴我此事,事關重大,我先去衙門找周子秦商量一下。”
“稍等一下。”禹宣將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園門邊的小屋,歸置好後跟著他們一起出來,說:“我也想去,聽一聽此案的進展。畢竟,你說過這個案子,或許與我義父母一案有關。”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李舒白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園。
黃梓瑕想著今日沐善法師的事情,遲疑著,終究問:“禹宣,我問你,你知道沐善法師或許會……攝魂術的事情嗎?”
禹宣皺起眉,愕然問:“什麽?”
“或許你不信,但剛剛在他的禪房,他確實想要從我這邊探究什麽。”黃梓瑕靜靜地看著他,端詳著他臉上的神情,說:“成都府的百姓都說沐善法師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可其實,這些所謂的神跡,或許都隻是他攝魂術的力量。”
“攝魂術……”禹宣張口想要說什麽,但卻又停在了那裏,一動不動,靜靜的,隻有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李舒白見他呆愣在當場,便說道:“攝魂術是西域傳來的一種術法,據說武後時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時,便讓那人不由自己地癲狂,也有宮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潛入武後寢宮,企圖行刺,幸而武後身邊的上官婉兒抓起一把匕首,拋擲而去斬殺了刺客,才護得武後安全。後來狄公狄仁傑破解重重疑團,揭露了妖人攝魂術,事情敗露之後,那西域妖人企圖反抗,被亂箭射死。自此之後,似乎就沒再聽到世間還有誰會攝魂術了。”
黃梓瑕點頭,對禹宣說道:“是,而沐善法師,似乎就是個中高手。所以,雖然沐善法師尚無劣跡,但你日後與他交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為他掌控。”
禹宣默然點一點頭,卻不說話。他臉色蒼白,此時日光照在他的麵容上,他的肌膚似乎帶一點透明的瑩白色,格外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