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落盡酴醾
黃梓瑕一夜淺眠,腦中翻來覆去無數紛繁念頭,雜亂無章地在她的腦中擁擠來去,讓她無法摒棄又無法看清。
也不知是甜蜜還是悲哀。
快到天亮,她才迷迷糊糊入睡,直到外麵的吵鬧聲將她驚醒。她抬手遮住眼睛,困倦之極,在床上翻了個身,呆呆地繼續想著那些困擾自己的事情。
外頭的人用力捶門:“崇古,快點起來啊!我有新發現!”
自然是周子秦了。他大約是在衙門中等急了,所以幹脆直接衝到節度府來拎她起床了。
天色可能已經近午。外麵的光線亮得簡直令人睜不開眼睛。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隻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將自己拾掇好,先將節度府給她準備的衣物穿戴整齊,才打開門,問:“什麽發現?”
周子秦興衝衝地舉著手中那個愛逾珍寶的雙魚玉鐲,說:“今天一早,有個當鋪的人就過來找我了,說是衙門的人找他,他連夜從龍州趕過來的。他一看見這個鐲子就想起來了,當時的買家是——”
黃梓瑕眼前一亮,見他又故意賣關子隻說一半,頓時急了:“是誰?”
“哈哈,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叫當鋪的人去查的!”周子秦一臉得意,顯然對自己的洞察力充滿信心,“你是什麽時候去問的?不然對方怎麽會來找我?”
黃梓瑕點頭,問:“那個鐲子確實是龍州那邊的人賣出的?買家是誰?”
周子秦往節度府的周圍院落看了看,免得有熟人看見,一邊拉著她進了房間,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你肯定想不到!當時買下這個鐲子的人,並不是傅辛阮的情郎溫陽,而是——西川節度府!”
黃梓瑕愕然,腦中無數紛繁的線索與念頭頓時全都湧了上來,一切似乎都因此而有跡可循,但一切都似乎因此而更加雜遝混亂。
“據說,當時剛好年節,當鋪的老掌櫃依例精心準備了一批好東西,請了各府的管事過來。自然節度府排在第一個,先挑選一下有什麽是節度府看得上的。供他們挑選的那一批東西中,就有這個玉鐲子。當時是龍州送東西來的人在管著,節度府有人便問,這個鐲子玉質一般,造型倒是挺有趣,不如給了我們作添頭?當鋪自然樂得做這個人情,於是就沒有登記在冊,直接就送給他們了。”
黃梓瑕慢慢問:“當時節度府過去的,是誰?”
“那人是龍州臨時來幫忙的,自然不知道。因為沒有入冊,所以如今要追查也難。不過,這邊當鋪的人回憶,有齊騰在內。”
這麽說,這個鐲子是落到了齊騰的手中。
齊騰與溫陽的關係究竟如何?他與禹宣的關係又到底怎麽樣?傅辛阮與溫陽之間的交往又究竟如何?齊騰買下的手鐲如何到了傅辛阮的手中?仆婦湯珠娘的死,又究竟是意外還是謀殺?如果是謀殺,那麽原因是什麽?
齊騰的死,究竟是與誰有關?是周紫燕不肯嫁與他,所以用她還沒有察覺的手法、或者授意他人殺害嗎?還是他素日交往的人……禹宣?溫陽?或者,範將軍?
而在禹宣的身上,又究竟發生過什麽?是他的記憶出錯,所以導致混亂之中出現了關於她殺害父母的場景,還是有人在他的麵前陷害自己,設置了場景讓他誤會自己?
事到如今,她父母的案情,唯一已經查明的,隻有鴆毒一事。在當時能有機會下手又能拿到鴆毒的人,究竟是誰?死在鴆毒下的傅辛阮,和自己的親人又有什麽關係?究竟會不會是同一個人下的手?她父親是蜀郡太守,傅辛阮是一個樂伎,這之間的關聯,又會是什麽?
黃梓瑕迅速地將這一切的頭緒都清理出來,揪出了最重要的一個點——他們同在的那一個詩社。
今日時間湊巧,晴園詩社正好在清溪邊聚會,社中所有人都接了帖子。
“走吧,剛好人到齊了,我們不如去會一會那群人。”周子秦帶著黃梓瑕縱馬出城,說道,“清溪的風景很好的,我順便帶你去欣賞一下。”
清溪在城郊,出了成都府,就在前往漢州、龍州的路上。
周子秦和黃梓瑕一人一騎,出了城門,過城郊十餘裏,便是山行道路。
上山道旁設有來往關卡,前陣子搜尋夔王已經完畢,如今也沒接到什麽重要的影圖文書,幾個西川軍士卒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裏,隨意地打量著行人。
周子秦交遊最為廣闊,經過關卡時,還從馬背上卸下一籠剛買的果子,遞給那幾個兵卒說:“上次劉大哥說在這邊把守,口渴乏累,我尋思著送酒水啥的怕影響公務,給你們帶點這個。”
幾個人見他這麽熱心,頓時少捕頭長,少捕頭短的,一定要留他歇一歇,還給倒了兩杯涼茶喝著。
黃梓瑕看著零星來往的行人車馬,隨意問:“這幾日應該人多吧?幾位可辛苦了。”
有個年輕的點頭道:“可不是,前些天封山,好多人都憋著呢,這幾天可算夔王安然無恙,放開了之後,人著實多。”
“當時搜尋夔王時,聽說除了西川軍之外,馬匹一律不許進出?”黃梓瑕又問。
那幾個守衛啃著果子笑道:“可不是,夔王要是出了事,別說我們,整個西川軍、蜀郡都擔不起啊!哪敢讓人進出。”
“那幾天三班輪流嘛,一個非西川軍的也沒進去過。”
“辛苦辛苦……”黃梓瑕說著,忽然想起什麽,又問,“對了,齊判官是文職,他當時進山是為什麽?”
周子秦頓時震驚了,愕然看著她,不明白怎麽忽然提起齊騰,又忽然講到他進山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是怎麽知道齊騰當時進山的。
“哦,是啊,說起來倒是奇怪,我們也覺得齊判官不該進山的,但那天他就是騎著馬溜溜達達過來了,還說不放心,得親自巡邏一遍。”
“對啊,我當時趕緊套了馬準備跟著,他卻說自己隨便進去看看,即刻就回。我才上馬,他就已經馳出去了,那我也沒轍,隻好又下來了……”
“是啊,結果這馬屁也沒拍成,人家壓根兒不理你,哈哈哈……”旁邊一群人奚落嘲笑他。
又有人想起什麽,趕緊問周子秦:“哎哎,少捕頭,齊判官是不是死了?”
周子秦點頭:“對啊,死得還挺蹊蹺的,我和楊公公查了這幾天了,沒啥頭緒。”
“是嗎?連少捕頭這麽英明神武都查不出來,那可真是懸了。”
“齊判官平時人挺好的,對我們這些汙爛兵都笑眯眯的,真沒想到會被人殺死啊。”
眾人紛紛議論著齊騰的死,當中有個比較年輕的守衛一直不說話,隻若有所思地捏著手中的果子,遲疑半響。
黃梓瑕便問:“這位大哥,你與齊判官是否有什麽交往?對此事有什麽看法嗎?”
“沒有沒有……”他趕緊一口咬掉半拉果子,卻沒有咀嚼,隻含含糊糊地說,“我在想,齊判官那個娘子……可不知道怎麽辦。”
娘子。黃梓瑕迅速抓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詞,對周子秦使了個眼色,周子秦心領神會,右手一伸,一把攬住他的肩膀:“人有三急,你們這邊有茅房嗎?你趕緊領我去一下。”
過不多久,周子秦回來,笑嘻嘻地和眾人告辭。
兩人上馬同向清溪而行。
等一拐過山道,周子秦見前後無人,立即神秘兮兮地把馬拉近她的身邊,擠眉弄眼:“崇古!大發現啊!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
黃梓瑕忙問:“怎麽說?”
“那哥們在數日前當值時,曾見過齊騰去明月山!”
黃梓瑕心知他不靠譜,但應該也不會不靠譜到這種地步,隻能按捺住性子,靜靜等他說下文。
見黃梓瑕沒有接話茬也沒有求他趕緊說下文,周子秦真是空虛寂寞,隻好一臉不甘願地說:“他當時不是一個人出行的。和他一起過去的女人戴著帷帽,帽簷垂下的白紗遮得嚴嚴實實,不過隱約可以看出,那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點頭,而周子秦則鬱悶至極:“齊騰這個混蛋,還是死了好!三十多歲了還這麽風流,他之前的妻子說不定就是被他氣死的!”
黃梓瑕知道他是替妹妹捏了一把汗,不由得笑了笑。
果然,周子秦又說:“幸好紫燕沒有嫁給他!不然以紫燕的性格,婚後攤上這樣的男人,還不一刀捅了他?”
黃梓瑕挑挑眉,沒說話。
周子秦話說出口才愣了愣,然後趕緊說:“沒有沒有!不會不會!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妹妹會殺人!就算……就算我妹妹不願嫁給齊騰,她也肯定是跟我們哭鬧,不可能一聲不吭去殺人的!”
“我知道。”黃梓瑕說著,轉而又問,“那個和齊騰一起踏青的女子,有沒有什麽線索?可能和本案有關嗎?”
周子秦一拍腦袋說:“差點把這茬忘了!他們當時前往的是明月山,兩人騎馬出關卡時,阿盧發現那女子馬鞍上的一個紅纓掉了,便趕緊撿拾起來,遞給她。因是馬下,他仰頭一看,剛好從帷帽的縫隙間看見了那張臉。這一眼真是乖乖不得了,那女子一張麵容在白紗之內天仙一樣,他當時就看呆了,直到他們走了,他還回不過神來呢!”
黃梓瑕勒住馬,思索片刻,才問:“有沒有記住什麽特征?”
“麵容上是沒有,而且他當時看呆了,現在想想唯有一個驚豔的感覺,哪能記住那些細節?而那小子見到了她的模樣之後,真是輾轉難忘,後來又打聽到齊判官即將娶妻,所以他就想,或許是他未過門的娘子,我的妹妹……這回見我,居然旁敲側擊問我家妹子的事情,也不想想一個大頭兵,我爹會同意麽。”周子秦說著,又稍微有點心虛,“不過反正也一樣,他看上的也不是我妹子。不說紫燕不太可能跟人外出,也沒那個傾國傾城的貌啊。而且就她那性格脾氣,如今婚事又平生兩次波折,要嫁個好人家可難了。”
黃梓瑕默不作聲,仰頭看著頭頂被高大樹枝深蔽的天空,那重重枝葉之後,終究還是露出了明亮的湛藍。
她深舒了一口氣,低聲道:“原來如此……”
周子秦趕緊從馬上湊過身去,追問她:“什麽什麽?什麽原來如此?”
黃梓瑕轉頭朝他說道:“李代桃僵,也可以叫做金蟬脫殼。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去清溪,證實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