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低頭望著她,搖頭道:“不會僅止於此。之前在蜀地,我們曾遭遇過刺客,你覺得,如今我處於這種境地局勢,正是下手的大好時機,對方會放過這個機會嗎?”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王爺的意思,他們還會……”
話音未落,他們聽到旁邊傳來腳步聲,是景翌進來,稟報說:“剛剛神策軍左護軍中尉王公公遣人來告知,未時將上門拜訪王爺,請王爺撥冗接見。”
李舒白的目光看向黃梓瑕,黃梓瑕眨眨眼:“你們不是從不打交道嗎?”
李舒白第一次在她麵前露出狼狽模樣:“我怎麽知道?你知道他來幹什麽嗎?”
黃梓瑕給他一個無辜的神情,表示自己真不知道他過來幹什麽。然而就在此時,她腦中一閃而過,想起王宗實最後對自己所說的話。
她默然低頭,李舒白見她忽然安靜下來,也不說什麽,隻緩緩握緊了她的手,說:“聖上在這麽多朝廷重臣中,單單選中了與我素無瓜葛的王宗實作為說客,自然隻能有一個理由。”
黃梓瑕詢問地看向他。
“因為他是神策軍左護軍中尉,如今京城之中,連兵部手中的兵都不及王宗實一半。如今京城之中敢於施壓於我的,他應該是唯一一個。”
黃梓瑕當即明白過來,問:“聖上要奪你兵權?”
“嗯,如今北衙禁軍之中,除神策軍與禦林軍之外,便是當年由我自隴右遷來的軍隊組成的神武、神威軍主力。而如今節製各鎮節度使的南衙十六衛,原本自安史之亂後便已名存實亡,也是在我征徐州之後,與各節度使重建了番上製,於各折衝府值京的軍隊基礎上組建的,也隻有我能控製,”他微微皺眉,低聲道,“所以,我雖沒有私軍,但確實是朝廷心腹大患。”
黃梓瑕忍不住說道:“當初你建這兩支力量,增長皇室力量節製王宗實時,皇上定是支持的。”
“是,然而皇上如今選擇的人,並不是我,”他默然垂下眼睫,望著自己與她緊握在一起的雙手,神情微有黯然,“我何嚐不知韜光養晦才是立身之道?然而皇族式微,多年來我隻能在朝中鋒芒畢露,處處攬事——然而看來,終究還是走錯了路。”
“你沒有走錯。若沒有你一力挽回皇家的威勢,這天下又有誰能節製王宗實?順宗、憲宗、敬宗無不喪於宦官之手,天下隻知有宦官,不知有皇室,焉知前事歷歷,不會再重演一遍?”
因她急切的肯定,他終究沉默微笑出來,輕撫著她的頭髮,低低說:“要是聖上能與你一樣想法,那該多好。”
王宗實過來時,身邊隻帶了貼身的那個少年。看似輕鬆寫意,隻是一次尋常的來訪。然而他坐定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卻讓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不由得皺起眉來。
他說:“下官此來,是聖上的意思。”
李舒白便問:“不知聖上有何吩咐?”
王宗實靠在椅背上,唇角揚起似笑非笑一絲弧度,說道:“原本此事與我無關,然而京中誰敢來輕易冒犯王爺呢?最後這個苦差事,竟落到我頭上了。”
“這麽說來,該是件十分要緊的事情了。”
“王爺也知道,昨日那樁事情,如今早已傳遍朝野行在。此種紛紛擾擾對王爺並非好事,而要杜絕愚民之口,又絕非易事——畢竟,鄂王譴責的,可是夔王殿下穢亂朝綱,傾覆天下。”
李舒白沉默聽著他的話,一言不發。
見他不接話茬,王宗實不動聲色站起,向他行禮道:“如今三年戍期已到,南衙十六衛正要陸續換將,王爺若肯讓朝廷節製各將,又放出神威、神武二軍兵權,朝野天下定將知道王爺並無謀逆之心。那麽,相信謠言定可立時平息,讓村民愚夫知曉王爺忠君愛國,耿耿此心……”
“你都說是村民愚夫了,他們心中如何揣測,與本王又有何幹?”李舒白臉上難得露出笑意,慢悠悠打斷他的話。
王宗實的唇角也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弧度:“下官固知夔王不肯輕許。然而聖意難違,王爺如今又受千萬人指摘,若依然無動於衷,怕是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吧?”
“天下萬萬千千的人,老少賢愚莫衷一是,本王又如何顧得過來?”李舒白依然唇角含笑道,“何況王公公想必也該知道,本王最近頻遭刺殺,若連手中這些人也握不住,怕是遲早要身陷危機。世人誰不顧惜自身?本王如今無奈,也隻好先負了天下人了。”
“若王爺不點頭,那我也隻能如此回復聖上了,”王宗實向他拱手行禮,“還有一事,鄂王案因大理寺不便涉入,因此聖上特吩咐下官與刑部協同調查,還請王爺不吝賜教,方便我等行事。”
李舒白自然知道是什麽事,他也不說破,隻點一下頭,說:“這個自然。”
“鄂王殿下之死,與王爺是否有何關聯?”
“本王也很想知道,畢竟本王與鄂王自小一起長大,兄弟感情不可謂不深,”他不動聲色,臉上隻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本王自認從未做過對不起鄂王的事情,誰知他竟會在死前如此散布謠言,令天下人誤會本王,實在是令人不解。”
黃梓瑕聽著他平淡的講述,想著鄂王自城闕躍下那一夜他的悲慟,不由自主地便覺得感傷起來。
其實,他或許是這個世上最在乎鄂王的人了,可如今卻隻能以如此平淡的態度,去述說他的七弟。
王宗實微闔的眼睛在李舒白的麵容上一掃,又垂了下去,問:“不知王爺最後一次與鄂王見麵,是什麽時候?”
“月初。”
“當時鄂王對王爺的態度,可有何異常?”
“並無。”
“王爺可以將當時的情形,與下官複述一下嗎?”
“本王將陳太妃流失在外的一個手鐲送還給他,他拿回去供在了母親靈前。”
李舒白一個多餘的字也不說,但回答又確實配合,讓王宗實最後也隻能站起身,向他行禮道:“多謝王爺。下官立即要去鄂王府,查看是否有可用證物,以盡快還王爺清白。”
李舒白略抬了一抬手,以示送客。
王宗實直起身,目光在黃梓瑕的身上一掃,那始終冰冷死板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淡淡笑意,說:“黃姑娘,不知那件事,你可考慮清楚了嗎?”
黃梓瑕沒想到他會當著李舒白的麵突然問起這件事,頓時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王宗實雖已有四十來歲,但他素日保養得宜,肌膚蒼白如玉,此時微微笑起來,竟隱隱有王蘊那種春柳濯濯的風采。隻是那一雙眼睛,依然是冰冷而鋒利的,令人脊背發寒:“若你考慮好了,便與我一起到鄂王府中,參與調查此事吧。”
黃梓瑕踟躕著,目光落在李舒白的身上。
李舒白自然不知道黃梓瑕與王宗實之前談過的話,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沒有發問,黃梓瑕卻已經感到心虛,隻能怯懦地低頭望著自己的足尖。
王宗實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呈現出來:“請王爺體諒,若黃姑娘還是您身邊的小宦官,便需避嫌,自然不能涉及此案。因此她過來找我,答應會考慮與王蘊的婚事,這樣她便是王家的媳婦、禦林軍右統領的夫人、刑部尚書的兒媳婦,身份便不需避嫌了,隻要王爺允許,自然現在就能與我們一起去調查此事。”
“不必了,”李舒白將目光從黃梓瑕的身上收回,輕描淡寫地說,“此事有王公公與王尚書親自過問,夔王府還有什麽擔憂的?何必還要弄個小宦官在其中礙手礙腳?”
“既然如此,一切由王爺定奪。”
王宗實再次行禮,轉身不疾不徐地離開。
室內隻留下李舒白與黃梓瑕,李舒白抬手示意麵前的位子,讓她坐下。
黃梓瑕忐忑地坐在他麵前,默然垂眸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她心亂如麻,又不知如何解釋,正在茫然遲疑之中,終於聽到李舒白問:“為什麽?”
“我……並沒有答應,”她趕緊解釋道,“他對我說,重新考慮與王蘊的婚事,便能讓我介入此案。我當時是求見他,想看看是友是敵的,又如何能一口拒絕呢?所以便敷衍地說了我會考慮的——可誰知他竟在王爺麵前曲解我的話。”
“那麽,你今日又為何要心血來潮,擅作主張跑去見王宗實?”李舒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想到另一件事,又不禁嗓音也冰冷起來,“你見不到王宗實的,除非,是王蘊帶你去。”
她嘴唇微動,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
“那你是不信我,還是質疑我的能力?難道我還要一個女子相幫?”他冷冷地問,聲音隱含怒氣。
黃梓瑕抿唇搖頭,抬頭定定地看著他,聲音雖低,卻終究還是解釋道:“你雖一力維護,不想讓風雨侵襲到我,可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承擔一切。我不要做你人生中錦上添的那一朵花,我隻意做與你並肩攜手的一棵梓樹,風雨來的時候,我們能相互遮蔽風雨。”
他緩緩搖頭,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縱然我一個人存活於世,麵對整個世界的繁華無限,卻忘不了你,又怎麽辦呢?”她抬頭仰望著他,輕聲問,“你難道不認為,目前這樣的局麵,王家是我們最好的夥伴嗎?”
她纖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明亮如春日朝露,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那裏麵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身影。這一刻,他不必問也知道,她的眼中,他比身後整個人間更重要。
他隻覺得心口某一根弦猛地顫了一下,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雙手,想要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此生此世,再也不要與她分離。
可,她是風中的輕煙,溫泉上的雪花,柔弱易摧的幽蘭。
輕輕一觸,便會煙消雲散,柔弱如此。
那一日,王蘊對他說過的話,在他的耳邊隱隱回響——
“王爺下一步準備如何打算?可曾想過黃梓瑕在您身邊,會遇到什麽事情?您覺得自己真能在這樣的局勢下,護得她安然周全?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隻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厘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他這一生中,從未曾保護過什麽人。數年來風雨,他身邊的人,死傷無數,所有一切都是尋常,可如今,那些暗殺、刺客、毒藥、機括、攝魂……都有可能在她的身上一一出現。
即使她名滿天下,聰慧無比,可她依然隻是纖細柔弱的十七歲少女。縱然她想做一株枝繁葉茂的梓樹,又如何能抵得過雷霆震怒,天火燒焚?
他終究還是將自己的臉轉開了,避開她春露般清澈的一雙眼睛,起身走到門前,望著庭前鬆柏。
他們都沒發覺,外麵的雪已經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陰沉的天空,鵝毛大雪,不管不顧地往下落,鋪了一地碎玉。
他望著外麵的大雪,忽然開口,沉聲說:“你走吧。”
黃梓瑕慢慢地站了起來,有點恍惚地問:“什麽?”
“若你為了我而去向王家求助,那麽即使幫到了我,又有什麽意義?你以為這是在幫我,其實卻是讓我成為他人笑柄,”他的目光定在那些大雪之上,眼看著整個庭院鋪出一片雪白來,“我向王家施壓,終於換得你自由,你如今為何又要毀了我的計劃,橫生枝節?”
“可我覺得,我們如今麵對的力量之強大,已經超乎了我們的想象。所以,為了我們都能全身而退,就算用了你不齒的手段,就算與王宗實、王蘊合作,就算會對不起王家,我都會願意去做,而且,我會做得很好!”她按住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強迫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因為我相信,這樣對王家、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就算用了些手段,但隻要最後到達了我們想要達到的彼方,不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嗎?”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李舒白的聲音低沉而疏離,聽起來有著冰冷的意味:“我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離開。你在這裏,反而成了我的軟肋。”
“為何覺得我會成為你的軟肋?隻要你願意,我也能伴你馳騁,追上你的步伐,”她輕咬下唇說道,“你不用故意激我,我也不會成為你的負累。”
他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外界的風雪。屋簷隔絕了紛飛霜雪,卻無法抑製寒意侵襲。
“我說了,你走吧,”他轉回身,走到案前,鋪開了一張白紙,以玉尺鎮住,“京城寒冬,氣候惡劣。但如今南詔還是遍地花開,氣候如春。那邊的駐軍都是信得過的人,你可以拿著我的信與夔王府令信南下先去賞花,再等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