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未落,那燃燒的牡丹已經瞬間凋謝,火花連同絲線一起燃燒殆盡,然而,煙火已經蔓延到了後麵一張設好的絲網,隻見祥雲縹緲,仙閣門開,裏麵有仙子相對而出,翩翩起舞。火光燃燒隻是一瞬間,彩衣的仙子們瞬間凋殘又瞬間明亮,每一次煙火噴出描繪出仙子身影時,她們都會變幻一個動作,身上的衣裙和彩帶也會隨之飄動,流光溢彩,似幻如真。
黃梓瑕目瞪口呆,問:“這又是怎麽弄出來的?”
“當然是做了七次,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每一次燃燒的煙火,其實都是不一樣的。隻是因為我們從正麵看分不清前後,所以就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而已。”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真美啊……”黃梓瑕聽著他的解釋,看著眼前流動閃耀的煙火,目不轉睛。
仙子遠去,這一幕煙火已經灰飛煙滅,後麵開始更為令她眼花繚亂的煙火,如星辰滿天,流光旋轉,然後瞬間一收,化為一點明月。月缺月圓之後,陡然散開,化為點點白光,是飛雪連綿。每一點飛雪又倏忽轉變為一隻蝴蝶,無數光彩耀眼的蝴蝶在荷塘之上扇動翅膀,然後化為滿天的星光,紛紛散落。
在這奇異而華美的煙花之中,李舒白轉頭看著身邊的黃梓瑕。她正驚喜地睜大眼,看著麵前變幻的奇景。煙花光芒變化,使得她麵容上也蒙著一層流轉的顏色,仿佛霓虹籠罩,淡淡的紫,淺淺的紅,薄薄的綠,灩灩的黃……
她明亮的雙眸之中,倒映著整個變幻的世界,眼前這瑰麗的景致,在她眼中變幻成影子,比他麵前的真實場景更令人驚歎。
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唇角露出了如此愉快的上揚弧度。他望著她的麵容,著迷地看著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過的光彩,偶爾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顫,就仿佛一隻蜻蜓的翅翼在他的胸口振動,撩撥著他的心跳。
她望著煙火,而他望著她。
片刻美好,一場奇妙而盛大的煙花落幕,荷塘之上薄冰殘荷,又恢復了寧靜。
黃梓瑕倚靠在欄杆上,久久無法回過神來,還沉浸在這場煙花之中。
李舒白輕挽她的手,說:“走吧,餘下的氣味不太好聞。”
她跟著他,重新順著曲橋走回去時,依依不舍地回頭看著那些絲網的餘燼,數著到底有多少層絲網,才能製造出如此動人心魄的刹那美麗。
就在走到橋頭之時,她忽然“啊”的輕呼一聲,停下了腳步。
李舒白見她怔怔站在風口,目光盯著空中虛無一點,神情劇變,便問:“怎麽了?”
黃梓瑕抬手止住他,低聲說:“讓我想一想……”
他便站在她的身邊,等候著她。
夜風呼嘯,滿天星鬥璀璨無比。永嘉坊是王公顯貴聚集之處,除夕夜,到處都是歌舞,遠遠近近的歌聲傳來,模糊依稀,無從辨認。
煙花的餘熱讓荷塘表麵的薄冰受熱裂開,時而輕微地發出“哢嚓”一聲。
黃梓瑕呆呆佇立在星空之下,夜風之中,隻覺得整個長空的星辰在一瞬間如同傾瀉而下的明燦雪花,向著她嘩啦啦地撲下來。太過可怕的那些真相,鋪天蓋地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幾乎承受不住,全身都顫抖起來。
李舒白見夜風徹骨,便牽住黃梓瑕的手,帶著倉皇輕顫的她走到不遠處的語冰閣,關閉了門窗,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讓黃梓瑕坐在旁邊。
“我剛剛……似乎想到了什麽,”黃梓瑕終於回過神來,敲著自己的腦袋說,“關於鄂王從翔鸞閣上跳下的那個疑案,剛剛一瞬間,我好像抓住了什麽……”
“你別急,我們來理一理,”李舒白移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說,“是因什麽想到的?荷塘?”
黃梓瑕搖了搖頭,皺起雙眉。
李舒白又想了想,問:“煙花?”
“對……就是煙花!”她幾乎急切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當時你跟我說,那個仙子的煙花,因為我們從正麵看分不清前後,所以不知道那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還以為是同一張絲網燒了七次,還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
她的聲音激動,臉上也展露出了一種迷惘的惶惑:“我好像知道了,但又不知道是什麽……但,分不清前後,肯定是本案的關鍵點!”
李舒白也是一怔,然後猛然醒悟,握住她的手,問:“你的意思是,我們當時看見的,或許也和今天的煙花一樣,是一場偽造出來的幻象?我七弟……他沒有死?”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我還不敢肯定,但或許,他隻是借助了棲鳳和翔鸞雙閣的地勢,又借助了我們眼睛上的錯覺,演出了這一場假死飛升的好戲?”
李舒白抿唇沉思許久,才說:“那麽,他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麵,燒掉我送給他的那些東西,必定也是有緣由的。不然,他大可以在母親的靈前將一切焚化掉。”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是的!這一定也是一個關鍵點。關係他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我們的麵前。”
李舒白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他還握著她的手,不知是忘了放開,還是需要她支撐著自己的,以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七弟還活著……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黃梓瑕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掌微微顫抖,不由得心中一酸,知道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如今知道李潤還活在人世,他自然激動萬分。然而李潤如此設局,卻是為了給他安一個世間最駭人的罪名,又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
無論如何,隻要鄂王李潤還活著,他們就有辦法找到他,總有辦法挖掘真相,找到一切的根源。
“如今天寒地凍,雨雪交加,我七弟他不知道是否會冒雪遠行,但我想,他還在長安或者城郊的可能性很大。”李舒白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因為激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微微跳動,使他那一向冷靜的大腦,似乎也受到了侵蝕,無法再像往常那般冷靜思考。
黃梓瑕點頭,說:“既然如今確定了他還在人世,或許我們能夠去查探一下。若是能找到鄂王的下落,相信一定能洗清冤屈,打開目前的局麵。”
“嗯,城郊的佛寺古刹,我們可重點關注。我如今雖然閑人一個,但手頭還有兩三支人馬,人手是不缺的。”李舒白說著,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將她的手握得太緊了,便輕輕地鬆開了,臉上那種激動與晦暗也已經消失。他輕輕幫她揉了揉被自己握得泛白的手掌,緩緩說,“我總得親口問一問他,到底是為什麽。”
正月初一,長安城百姓紛紛起個大早,趕往各大佛寺去進香。能搶到新年佛前第一炷香,所謂大吉大利的“頭香”,讓所有人都爭破了腦袋。但各大佛寺的頭香一般都被達官顯貴預訂了,百姓就算徹夜守候也依然輪不到,因此一般人家也都隻在天亮後轉到各個寺院輪流燒香而已。
黃梓瑕昨晚去夔王府看了煙花,又與李舒白商談許久,等回到永昌坊王宅,已經過了午夜。還沒等她睡上多久,就有人在外麵拚命拍門了:“崇古,崇古,崇古!起來,起來,起來!”
天底下這樣的人,唯有那一個,她壓根兒無法對抗。
所以她隻好迷迷糊糊應了,讓他先去外間等著,然後強迫自己起身穿好衣服。
等梳洗完之後,她到前廳一看,坐在那裏等她的周子秦簡直是輝煌奪目,不忍直視。那一身豔紅的衣服,豔紫的團花,金燦燦的腰帶,無論哪個都是衝著讓人瞎眼來的。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他的對麵:“今天元日……隨便你怎麽穿,我忍了。”
“不好嗎?很熱鬧啊,我娘一直跟我說,正月裏就要穿得這麽喜慶才好,”周子秦說著,從自己懷中摸出個紅封包給她,“大吉大利,送你個彩頭。”
“多謝啦,大吉大利,這是你的。”她也將準備好的遞給他。
“咦,金葉子,看不出你這麽闊綽啊。”周子秦拆了紅封包開心地說。
黃梓瑕看看他給自己的紅封包,裏麵是兩枚吉祥金錢,她隻能無語揣在自己袖中:“明明和你一比我就是個窮光蛋。”
“走吧走吧,窮光蛋,今天的香燭錢我包了。”周子秦豪爽地一拍胸脯。
黃梓瑕反問:“香燭錢?什麽東西?”
“咦,正月初一我們當然去燒香啊,你去燒香不買香燭嗎?”
“……誰說我要去?”
“不去轉轉你幹什麽呢?大過年的悶在家裏,多冷清啊,還是趕緊跟我出去吧。”周子秦說著,不由分說催促著她趕緊吃完早餐,然後帶著她就出了門,直奔附近的各個寺廟。
各個寺廟人山人海,簡直讓黃梓瑕和周子秦想起當初薦福寺那場擁擠。不過幸好這回京城的人分散到了各個寺廟,總算還沒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
舉著香燭站在大殿門外,再也擠不進去的兩人麵麵相覷。周子秦問:“要不我們去旁邊那安國寺上香算了?”
“相信我,今天長安城所有的寺廟都是一樣的。”黃梓瑕壓根兒不留給他僥幸的機會。
周子秦歎了口氣,將手中香燭幹淨利落地往天井中的香爐裏一丟,然後轉身向著外麵擠去:“走吧走吧。”
擠出去的一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津津樂道即將被奉迎入長安的法門寺佛骨。
“等佛骨進京那天,我一家老小必定要至最後一座浮屠去奉迎!那邊離城郊也不遠了吧?”
“是啊,本來說要建一百二十座,去迎的人還該更多一些的,可聽說是夔王從中施壓,減到了隻有七十二座,所以最後一座離京城也十裏了。”
“別說十裏,百裏我也要去!”
“這夔王真是被龐勳的鬼魂作祟,怕佛骨進京嗎?為什麽平白無故要減浮屠?礙著他什麽了?”
黃梓瑕在旁聽見,還隻微微皺眉,周子秦已經抬手指著那人喊了出來:“喂,你說什麽……”
黃梓瑕一把拉住他,低聲說:“別理他們!”
周子秦悻悻地一甩袖子,兩腮氣鼓鼓地看著那幾人。
周圍十分吵鬧,那些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周子秦,還在議論著:“誰知道呢……聽說夔王還一心想阻攔建浮屠的,後來是今上堅持,才保留了這麽些。”
“據說,夔王真的鬼迷心竅,要顛覆天下啊!冬至那日,鄂王因被他威壓逼迫,竟在大明宮跳樓死了!”
“是啊是啊,我也有所耳聞!鄂王殿下為江山社稷而死,感天動地,因此在半空中肉體飛升了,大明宮當時千人共睹!在場所有人都下拜恭送鄂王化仙!”
“對對,我也聽說了!此事絕對真真兒的!我三姑夫的大姨的侄兒就在宮中當禦林軍,他當時就在翔鸞閣下,那是親眼所見!”
“我也聽說了!可是不能啊,夔王掃叛徐州、平定南詔、西抗回鶻,大唐社稷能有今日,他居功甚偉,怎麽居然會……包藏禍心這麽多年?”
“聽說,是夔王當年在徐州時被龐勳鬼魂所纏,在他的身邊埋下了惡咒。如今惡咒漸漸發作,他已被冤魂附體,迷失常性,外表雖還是夔王,可內裏卻已經是龐勳惡魂,要傾覆大唐天下了!”
旁人趕緊壓低聲音,打斷他的話:“你要死啊!這種話也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