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萬劫不複
大年第一天,長安街道寥落。除了各大寺廟道觀之外,長安百姓都窩在家裏,哪兒也不去。要直到初三開始,各家才開始互相宴請,走親訪友。
黃梓瑕一個人向著永昌坊走去,在寂寂無人的巷陌之中,她向著王宅走去,卻發現有個長得頗為清秀的少年,正在巷口與兩個小孩一起玩毽子,一邊得意揚揚地數著:“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旁邊的小孩兒都急死了,說:“你快點啊,我們都等著玩呢!”
“你們不懂了吧?踢毽子,別人還沒停下來,你們都不能玩的……”
黃梓瑕不由得笑了,叫他:“景恆,你都這麽大的人了,還搶小孩子毽子玩?”
“啊,黃姑娘你可算回來了,”景恆這才停了腳,把足尖上的毽子丟還給那些小朋友們,然後朝她走來,“王宅怎麽沒一個會說話的人,看上去怪陰森的。”
“人家又不是自己願意當聾啞人的,不會說話也是無可奈何。”黃梓瑕說著,見他已經走到旁邊槐樹下,解開係在那裏的兩匹馬。一匹是栗色馬,還有一匹是那拂沙,一解開韁繩它便歡快地朝著她跑了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抬起的手。
黃梓瑕撫摸著那拂沙的脖子,問:“王爺找我?去哪兒?”
“城南滈河。”
滈河與潏河同在長安之南,彙聚處便是香積寺。
冬日的滈河平緩清淺,兩岸煙柳早已落盡了樹葉,光禿禿的枝條在尚凍著薄冰的河岸上飄拂。黃梓瑕看見疏朗長枝下站著的身影,清風吹動他一身的白衣,挺拔秀逸,如同玉樹憑風,赫然就是李舒白。
她縱馬奔到他麵前,然後自馬上跳下,抬頭看他,問:“王爺找我可有事嗎?”
李舒白向她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皺眉許久卻不開口。
黃梓瑕看他的模樣,忽然明白了他這般遲疑踟躕的原因。她的目光望向後麵的香積寺,低聲問:“找到鄂王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
“走吧。”黃梓瑕牽過馬韁,毫不猶豫,重又翻身上馬。
李舒白的滌惡自然不肯跟在那拂沙身後,幾步就越過了它,還得意地打著響鼻斜睨它。
黃梓瑕拍了滌惡的頭一下,抬頭看向李舒白:“王爺速度可真快,我們昨夜剛剛討論過,今日就發現鄂王的蹤跡了。”
“好歹我手下有這麽多人,”李舒白揚頭看向香積寺,沉聲道,“而且,長安雖大,但他能去的地方,也就這麽幾個。”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心裏閃過一絲疑惑,卻並沒出聲。
他看出了她的遲疑,說道:“我……不想一個人去見他。”
她轉頭看他,清晰地看見他麵容上的恍惚遲疑。她明白,在一切都還未水落石出之時,他與鄂王李潤兩人,確實不知如何單獨相見。
“我不知道,我和七弟見麵時,究竟要如何做,又該如何說……”李舒白輕歎了一口氣,眼望著蒼蒼遠山。黃梓瑕看見他側麵的輪廓,清朗秀美如遠山近水,隻是這麽好看的麵容上,蒙著一層似有若無的猶疑,仿佛煙嵐籠罩,雨絲風片。“我真的有點害怕,怕聽到真相,怕他是真的恨我,又怕他是受人所製,怕那個幕後黑手的真相……”
“你不是曾對我說過嗎?”黃梓瑕放緩了那拂沙,凝視著他,“該來則來,無處可逃。還不如直麵即將到來的一切,至少——”
她從馬上伸手,輕輕覆蓋住他的手背,聲音清澈而平緩:“我始終在你身邊。”
他曾對她說過無數次的話,此時由她口中說出,讓他不由自主地翻過手掌,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兩人一起向著香積寺而去,一路上香客絡繹。在山門處下馬,他們跟著人流沿階向著山上而去。
香積寺是長安名刹,寺內高塔巍峨,殿閣莊嚴,今日又是大年初一,香客如織,氤氳香煙籠罩在各殿之內,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穿過熱鬧非凡的各殿,到了香積寺後山。小道無人,一路過去盡是落葉枯枝。在小徑的盡頭,有個人手持一柄掃帚,緩緩掃著路上的枝葉。
李舒白望著那個身著布衣,一心一意在掃地的男子,在鬆下停住了腳步。
黃梓瑕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個人。這個低頭掃地、穿著粗布僧衣,卻還未剃度的人,約莫二十歲模樣,皮膚瑩白純淨,五官十分秀美。他的額頭正中,不偏不倚長了一顆朱砂痣,襯著他雪白的皮膚和墨黑的頭髮,顯出一種異常縹緲的出塵氣息來。
平時看慣了他身著綾羅綢緞,朱紫衣服,如今一身素色布衣,不加紋飾,卻似乎更加襯托出他的脫俗氣質。
他掃著山間石級,一階一階,認真而近乎虔誠地掃下去。
而他們也沒有聲張,隻靜靜地站在小徑的另一邊,看著對麵的他。
樹葉已經落完,寒風帶下了幾根枯殘的細枝,落在他已經掃過的地方。他回頭看了看,便又拿著掃帚往回走去。
走了兩步,他終於察覺到什麽,緩緩回頭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定在李舒白的身上,因為極度的震驚與恐懼,麵容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起來。他呆立在那裏,手中的掃帚輕微的“啪”一聲,掉在了台階青石之上。
遠處的鍾聲,悠悠傳來,在幽壑山林之中隱隱回蕩,崇山峻嶺的回音一層層蕩漾在他們的耳邊,久久不絕。
李舒白向著他走去,步履略有沉重,但一步一步走得毫無猶疑。他向著李潤走去,李潤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轉身,想要逃離。
而李舒白已經走到他的身邊,淡淡吟道:“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
李潤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軟下來,虛弱地靠在身後的鬆樹之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李舒白直視著他,緩緩地說:“七弟最喜歡的王摩詰詩句。如今你得償所願,居住在王維詩意中,四哥是不是應該恭喜你呢?”
李潤靠在背後鬆樹上,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可任他如何努力,臉上突突跳動的肌肉與越睜越大的眼睛,還是泄露了他心中的恐懼與憤恨。
李舒白看著麵前這個全然陌生的弟弟,隻覺得心口一陣鈍痛,讓他一時喉口哽住,竟再也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走到他的身後,向李潤行禮:“見過鄂王殿下。”
李舒白這才鎮定心神,問:“七弟為何要獨自隱居於此呢?那日你從翔鸞閣消失,震驚了朝野上下,也使四哥我備受質疑。直至昨日,四哥才打聽到香積寺後山冷僻居處,冬至後一天來了一位居士,頗有幾個身手利落的武士在保護——我想或許就是七弟你了,因此才過來拜訪。”
黃梓瑕環視四周,卻不見保護李潤的武士,想來應該早已被李舒白遣人解決了。
李潤咬緊牙關,站在他們麵前,始終不肯開口,隻用一雙悲憤哀戚的眼睛,死死盯著李舒白。
李舒白見他這樣,歎了一口氣,說:“七弟,今日四哥隻想問一問你,這些年來,我可曾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
李潤目光如利刃如寒冰,含著無限怨毒。這目光讓黃梓瑕想起王宗實,毒蛇般的冰冷目光,居然如出一轍。
“誰是……你的七弟?”
李潤終於開了口,聲音艱澀而蒼涼,一字一字從喉口擠出,怨毒無比。
李舒白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麵前,目光直視著他,卻沒有說話。
李潤用力呼吸,想要將自己胸口那種激憤壓下去,然而他呼吸顫抖,口鼻中噴出的稀薄霧氣遮掩著他的麵容,看不出他究竟是害怕多一些,還是怨恨多一些。
他聲音含糊地說:“李潤此生,隻想找一個安靜之所,研讀佛藏……卻沒想到……沒想到隻因想留下瞻仰一眼佛骨,竟就此失去了逃生之機……”
李舒白聽他語不成調,言語破碎,便打斷他的話,說道:“七弟,跟我走吧。無論你心中對四哥有何成見,無論你有何害怕恐懼之事,還請你隨我回去,還四哥一個清白。或者,說清楚究竟四哥有何罪過,讓你對我有所成見。”
“跟你回去?”李潤臉露慘笑,緩緩退了一步,低聲問,“我還能回得去嗎?”
黃梓瑕不動聲色地站在他的身後,免得他轉身逃離,驚動其他人。
而李潤卻沒有回頭,並沒有逃跑的樣子。他隻是盯著李舒白,一步步緩緩後退著,聲音幹澀而艱難,沙啞得如同不是他自己一般:“四……不,李舒白,你種種手段,騙得了朝野所有人,卻終究露出馬腳,騙不過我!”
李舒白見他如此執迷不悟,又不說究竟如何,隻能向他走去,說道:“七弟,你不必控訴我,先好好將一切都說清楚!”
“別過來!”李潤右手一翻,一柄寒光微微的細長匕首,已經抵在他的心口。
黃梓瑕在他的身後,看見李舒白的麵容,在瞬間變成鐵青。他停下腳步不敢再過去,隻有眼中流露出無限恐懼。他咬牙控製住自己胸口狂湧的恐懼,一字一頓地說道:“七弟,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