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洛城桃李(2 / 3)

黃梓瑕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筷子,抬頭看他。

他在搖曳的燈光下凝望著她,那眼中有一兩點跳動的明亮,如同水波一般不安定。他低聲說道:“因為,你應當要告訴我,讓我替你去做的。為什麽在這種非常時刻,還要親身涉險呢?”

他溫柔的話語,讓她呆了呆,不知該如何反應。許久,她才捏著筷子,低頭遲疑地說道:“因為我不知道……連端瑞堂也可以成為這麽凶險的地方。”

王蘊不由得笑了,他凝望著朦朧燈光下的黃梓瑕,不知道是否是燈光的原因,她的臉頰上暈著兩片紅霞,讓一直蒼白的她此時顯得嬌豔無匹。

王蘊隻覺得心口悸動,難以自抑地,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初綻桃花般的麵頰。

但就在他的手即將觸到她的肌膚之中,她的麵容忽然轉開了,目光看著窗外,聽著那邊遠遠傳來的鍾鼓聲,說道:“初更天了。”

他又豈能聽不出她的意思。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停了停,然後才尷尬地垂下來,假裝收回她麵前的空碗,取走了一個碟子。

氣氛變得微妙起來,黃梓瑕吃飯的動作已經開始僵硬起來。

王蘊也不說話,直等到她吃完後收拾碗筷時,他才說:“雖然很不想說出口,但梓瑕,你今晚必須得盡快做一個決定。”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默然無言。她垂下睫毛,那細密濃長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思,也給她的麵容上遮了一層淡薄的陰影。

“因為,我能保得出我的未婚妻黃梓瑕,卻保不出夔王府的宦官楊崇古,”他緩緩說著,目光凝視著她,一瞬不瞬,就連她睫毛的顫動都收在眼底,“所以梓瑕,我需要一個承諾。”

燈光搖曳,一室動蕩的暖橘黃色,卻終究無法給她帶來真正的溫暖。這樣孤寂的寒夜,這樣絕望的處境。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之時,幕後的力量已經露出了猙獰的爪牙,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她抬頭環顧四周,堅冷的囚室,高而小的鐵窗,如今身陷此處,仿佛已經到了絕路,再也沒有曙光會出現在她麵前了。而不偏不倚地,王蘊卻在她的麵前搭建了一條虹橋,在懸崖絕處,讓她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是的,希望。她的,也是李舒白的。

若她放開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他們會就此覆沒在長安的暗夜之中,就此無聲無息如泡沫破滅,就如從未在這個世界存在過一般。

黃梓瑕默然收攏十指,緊緊地握緊自己雙手,即使指甲掐進了自己的掌心,也毫無感覺。

她閉上眼,低聲說:“一切……任憑王公子安排。”

“還是王蘊厲害,居然能從大理寺把你保出來。”

第二天周子秦到永昌坊王宅,見她完好無損地待在這裏,頓時膜拜不已:“你卷入的可是殺人案!”

黃梓瑕精神萎靡,她昨日陡遭劇變,通宵未眠,麵容憔悴不堪。聽他的驚歎,她卻隻默默捧著一卷書看著,沒有接他的話茬。

周子秦見她在看書,便湊過去,問:“你在看什麽書啊?”

“《歸內經》,一本醫書。”黃梓瑕說道。

周子秦詫異地問:“怎麽一大早在看這樣的書?”

“不啊,看了一夜了,”黃梓瑕將其中一頁折好,掩卷放在桌上,說,“昨晚從大理寺回來之後,王蘊幫我從胡大夫的案頭打包送來了二十多本醫書,這是其中一本。”

周子秦有點迷惘:“胡大夫是誰?”

“昨天那個阿實抓藥的方子,是胡大夫開的。”

“你通宵熬夜看了二十多本醫術?看那個大夫案頭的書?你幹嗎啊?”周子秦更摸不著頭腦了。

黃梓瑕沒說話,隻緩緩將手按在那卷醫書上,說:“沒什麽,我隻是有些許想法,證實一下而已。”

周子秦見她似乎沒有要說的欲望,也隻好放棄了追問,岔開話題說:“現在夔王麵臨這樣的局勢,恐怕連你出事了都不知道呢。幸好有王蘊在啊,不然的話,你可就糟糕了。”

黃梓瑕默然點一下頭,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喑啞低沉,充滿了疲倦之感:“是啊,我終究沒有辦法孤身一人對抗這世上最大的力量。”

而且,在這樣的覆巢之下,她還要時刻確保自己的安全。畢竟,如今李舒白已經陷入了最壞的境地,若她再不保護好自己,又如何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周子秦皺著眉頭說:“是啊,萬萬沒想到張二哥居然會……會對你下手啊!即使是你說的,可我也……先存疑吧。”

黃梓瑕不置可否,隻說:“是啊,如果不是他就最好了,畢竟,這隻是我最壞的猜測。”

周子秦趕緊跳到她麵前,盤腿坐下,問:“你也不是很確定是嗎?你仔細想想,除了張二哥之外,是否還有什麽人有機會殺那個阿七?”

黃梓瑕捧茶不語,許久,手中的茶開始變冷了,她才輕輕放下,問:“你昨天去查了那個阿七的屍體嗎?”

“查過了,凶手是個老手啊,一刀就斷了心脈,我敢斷定,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人就倒下了——哎,你當時真的就在裏麵?怎麽沒被驚醒?”

“我想應該是被人下了藥,所以才會睡得那麽死。隻是因為當時就在炮藥室內,所以我沒有覺察到那種迷藥的氣息,”黃梓瑕說著,給自己換了一盞熱茶,又捧在掌中,才問,“那把凶器匕首,有沒有什麽可以查一查的地方?”

周子秦搖頭:“沒有,匕首是西市的普通貨,二十文錢一把的那種,而且還有點鏽跡。估計買來放著很久了,從這上麵是找不到可以追尋的線索了。”

黃梓瑕又問:“傷口有什麽疑點嗎?死者身上有什麽地方能泄露凶手的特征嗎?”

“沒有,幹淨利落,就隻一刀。”

她不再說話,隻靜靜地想了想,說:“走吧,我們去端瑞堂。”

周子秦嚇了一跳,問:“你還敢回端瑞堂去?昨天你可在那裏鬧了命案啊!”

“我得回去看一看,究竟有沒有辦法,能讓人從藥櫃的盡頭走到炮藥房之中殺了人,卻還擁有不在場證據。”黃梓瑕說著,起身到後堂去,挑了些黃粉和膠水,將自己的臉抹得黃黃的,又用膠水將眼角扯得耷拉下來,唇角和眼角都抹上膠,等到自然幹裂,便擠出了條條細紋,看起來平白老了足有十來歲。

她戴上襆頭,換上男裝,穿著六合靴,與周子秦一起騎馬出門。周子秦簡直歎為觀止:“你這樣的裝扮,讓我感覺……好像崇古又回來了一樣。”

“黃梓瑕和楊崇古,本來就是同一個人,”黃梓瑕說著,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就像奉旨驗屍的周子秦,和周使君家的公子一樣,也是同一個人。”

“嗯,這倒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嘛,有些人知道你這個身份,但有些人就隻知道你另一個身份,說不定他們聊起來的時候,一個叫黃梓瑕,一個叫楊崇古,卻不知道各自口中的人,就是同一個你呢!哈哈哈……”

周子秦說著,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黃梓瑕隨意聽著,與他一起打馬向前。

但就在忽然之間,她猛然一勒馬韁,停了下來。周子秦詫異地回頭看她,卻見她隻是怔怔地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看,不由得問:“怎麽啦?想到什麽了?”

“身份……不同的身份,卻有相同的交集點……”黃梓瑕喃喃地念叨著,一動不動。

周子秦見她這樣出神,有點摸不著頭腦:“對啊,有時候,不同的身份,可能是同一個人嘛。”

“也有時候,不同的東西,代表著同一件事,對不對?”黃梓瑕問。

周子秦撓撓頭:“這個……怎麽說?”

“比如說,如果給你三樣東西,對聯、爆竹、火盆,你會想到什麽?”

“過年呀,這還不簡單?”周子秦天真無邪地看著她。

“對,那麽,如果是——”黃梓瑕騎在馬上,慢慢收緊手中的馬韁,一字一頓地說,“同心結、匕首、玉鐲子呢?”

“哎?這不就是……不就鄂王在母親的爐前毀掉的那三樣東西嗎?”周子秦問。

“是啊,這三樣東西,應該是代表著同一件事……”黃梓瑕若有所思道,“或許我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鄂王應該是看到之後便知道了,所以才會受了誤導,產生了——即使拚了自己的命,也要將夔王置於死地的執念。”

周子秦看著她的臉色神情,有點緊張:“你別嚇我啊……這、這三樣東西,可以代表什麽?”

黃梓瑕深深思索著,竟似入迷。

周子秦在旁邊擔憂地抓住她的馬韁,免得她掉下來,一邊問:“你沒事吧?小心點,千萬別摔下來了。”

黃梓瑕點了點頭,端正了姿勢,說:“走吧,去端瑞堂。”

周子秦打馬走在她的右側,卻老是忍不住轉頭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黃梓瑕心緒紊亂,也無心管他,隻一個勁兒埋頭向前走。

周子秦一會兒看看天空的雲,一會兒看看街邊的樹,一會兒又看看她,最後終於忍不住,還是開口問:“崇古,我能不能……問你件事?”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轉過臉看他。

周子秦望著她,結結巴巴地說:“我心裏,還……還想到一個可能性……”

他臉上滿是恐懼的表情,黃梓瑕心下了然,緩緩地問:“其實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也中了攝魂術,所以,這個案件,也很有可能是我以為自己睡著了,其實卻是在失去意識的時候殺了人,對嗎?”

周子秦見她神情如此平淡地說出自己是凶手這樣的猜測,不由得瞠目結舌,艱難地點了點頭,說不出話。

黃梓瑕想說什麽,但在一瞬間卻忘記了自己該說的話。她勒馬站在街心,一股針尖般的寒氣直刺入她的脊椎,讓她的身體僵硬得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她忽然之間想起,那一日她揭穿了禹宣所犯下的罪行,讓一直以來追尋凶手的禹宣,陡然知道原來自己便是自己要尋找的凶手時,他那種比死還絕望的神情——

而如今,她也不知道,究竟自己正在探尋的,是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

無上的恐懼讓她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她的臉色難看得連周子秦都心驚肉跳,連忙說:“崇古,別擔心啊,這……這隻是我隨便猜測而已……”

黃梓瑕勉強鎮定心神,低低開口,說:“不是我。”

周子秦趕緊點頭附和:“是啊,怎麽可能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