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繁花相送(2 / 3)

黃梓瑕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看著他不動聲色的神情,便也不說什麽,將目光從阿澤的身上收了回來。

王宗實一哂,忽然說道:“送佛送到西,再送你一份大禮也無妨。”他輕叩車壁,吩咐車夫道:“去修政坊。”

車夫應了一聲,立即驅馬轉了個彎,向南而行。

黃梓瑕問:“王公公要帶我去見夔王?”

他不答,隻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馬車由北向南穿過大半個長安,進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時,停了下來。

王宗實將車門推開,示意她下車:“從右旁門進去。”

黃梓瑕應了,從旁邊的小門進去。小門外的幾個侍衛想要阻攔,黃梓瑕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實那邊的馬車,他們便放行了。

數日不見,河灣的梅花開得更加燦爛,鮮豔繁盛,灼如雲霞。

黃梓瑕從林下慢慢走近李舒白所在的小樓,踏上空臨水麵的走廊。足音輕響,悠久回蕩。

就在走到廊下轉彎處,她繞過一樹粲然盛綻的梅花,看見李舒白站在廊下望著她。

天碧如藍,水清如鏡,水上水下兩片梅花夾岸盛開。整個天地錦緞鋪裝,輕微的風自他們的身邊經過,這些錦繡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動著,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來。

他們隔著一天一地的落花,望著彼此。明明距離上一次見麵才數日,卻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華的氣質並未被磨損,略顯沉鬱的雙眸與身上遠山紫的鏡花繚綾,如此時霧嵐縈繞,反倒讓他整個人沉澱出一種更內斂的韻味。

而她瘦減了三分,連日的奔波與煎熬,讓她顯出明顯的蒼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卻似弱不勝衣。

他向她走來,穿過雪片也似的落花,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說:“梓瑕,春日尚早,還須多穿衣服。”

她沒想到再次見麵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也隻能輕輕“嗯”了一聲,隻覺一層水汽已漫上雙眼。

他以手將她瘦削的肩膀圍住,抱了一會兒。四周水聲潺湲,落花無際。點點花瓣在水上蕩起無數漣漪,一圈還未散去,另一圈又蕩開,弧紋圈圈圓圓,竟不能停息。

許久,李舒白才輕輕放開她,挽著她的手帶她進屋,說:“你近來奔波勞累,又遭逢種種變故,而我卻在此享受悠閑,不能幫你,真是問心有愧。”

黃梓瑕搖頭道:“王爺艱難處遠勝於我,我隻是……隻是胡亂奔波,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

李舒白微微搖頭而笑,抬手給她斟了一杯茶,遞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盞,默然凝望著她,低聲問:“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勢發展,遠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現在再說一次,讓你離開京城,遠避是非,你可願意嗎?”

黃梓瑕望著他的手指,這持盞的姿勢,她曾刻骨銘心。碧綠的茶湯與秘色瓷的茶盞,被他三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拈住,在他們初次見麵時,她未曾看見他的麵容,先從馬車座下的櫃子鏤花縫隙中望見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顏色與姿態。

那個時候,她怎麽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

怎麽也想不到,狼狽不堪被他從座下拖出的她,會有一天與他成為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在大廈將傾之時,攜手風雨,不離不棄。

所以她搖了搖頭,隻問:“若我遠離風暴,在風平浪靜處等待,你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不會讓我空等嗎?”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許久,緩緩搖頭,說:“我不敢保證。”

她唇角上揚,露出一個雖然艱難、卻無比堅定的微笑,說:“那麽,我還是在這裏吧。至少,能離你近一點。”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著她的鬢發,說:“其實,我真不想讓風雨侵襲到你。”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問:“你知道……張行英的事情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知曉。”

“那麽,你知道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今日在開遠門城牆上跳樓身亡的事情了嗎?”黃梓瑕又問。

李舒白眼中波瀾不驚,隻淡淡地“嗯”了一聲,說:“聽說他死前痛斥我要顛覆朝廷,看來天下人對我的成見,可能要更深了。”

黃梓瑕愕然,急問:“此事發生不久,我更是直接從開遠門坐馬車過來的,王爺竟已經知道了?”

“嗯,我自有消息來源,”李舒白說著,又沉吟片刻,才點頭道,“真是一手好棋。七弟之死令我在朝中無法立足,而張氏父子之死,令黎庶之民完全接受了我惡鬼附身的說法。看來我數年的經營、再大的功勞,在他麵前終是不堪一擊。”

黃梓瑕說道:“天下悠悠眾口,本就容易誘導。他能利用,我們也自然能用,更可作為反擊。”

李舒白卻隻微微一笑,說道:“如此雕蟲小技,查探起來也昭然若揭。除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附庸和輕信流言的愚民,最大獲益者便會是傳播流言的源頭。所以對方可用,但我們卻絕不可輕易動用。”

黃梓瑕點頭,又皺眉說道:“然而王爺也該知道,如今各節度使已有異動,我擔心……”

“振武節度使李泳的事?”李舒白漫不經心,說道,“放心吧,他一介商賈出身,行軍打仗時手下兵將都不歸心,成得了什麽氣候。”

黃梓瑕看著他的神情,急道:“若聖上因此而歸罪於你,怕各鎮節度使與你又牽連,你又要多擔一份罪責!”

“已經擔了許多,不在乎再多一份了,”李舒白怕她多思多慮,便轉過了話題,說,“這段時間來,種種事情我都想過,但唯獨想不通的是,那日在翔鸞閣,七弟究竟是如何在我們麵前消失的。”

“他的消失,必有機巧。但,那個身在幕後導演了這一場好戲、令他消失的人,才是關鍵。我相信,那個人必定也是設計了張行英與張父之死的凶手,畢竟,如此同出一轍的手法,實在是令人不能不聯係到一起。”

黃梓瑕說著,抬起自己的右手,按住發簪的卷草紋,將裏麵的玉簪拔了出來。她以發簪在麵前小幾上細細地畫了一條線,然後將自己的手指貼在線的末端,說:“如今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裏,而一開始溯源而上,應該是從最早的——”

她的手指回溯到線的起點,定在那裏:“岐樂郡主之死開始。”

李舒白卻搖了搖頭,說:“不,應該是從四年前,我前往徐州的時候開始。”

黃梓瑕點頭,但隨即又搖頭,輕聲說:“又或許,是從十多年前,先皇去世的那一日開始。”

李舒白點頭,她在線的開端輕輕一點:先皇駕崩之日,小紅魚。

然後,又到第一個刻度:徐州,龐勳之亂,符咒。

第三個刻度:去年夏末,岐樂郡主之死。

情勢急轉直下,發生的一切越來越密集。

第四個刻度:去年冬至,鄂王失蹤。

第五個刻度:大年初一,鄂王之死。

第六個刻度:今日,張行英與其父之死。

而在這些大的事件之外,黃梓瑕又添上無數小事件——

沐善法師的小紅魚、則天皇帝當年的匕首、張偉益當年受賜的先帝禦筆……

她手握著玉簪,默然看著那條淺淺畫在幾上的線,以及上麵越來越密的刻度標記,隻是看著,想著那每一點後麵代表的事情,便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李舒白亦垂眼靜靜地看著那條線,看那條線的痕跡,就如一支越來越近的利箭,如今已迫在眉睫。

他遮住目光的睫毛微微一顫,仿如被無形的箭刺中,忍不住閉上眼停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問:“你今日,怎麽進來的?”

“是王宗實帶我來的,他說,要送我一份大禮。”

“你我相見,也算大禮嗎?”他抬眼看她。

黃梓瑕略一思忖,正要說話,李舒白已經抬手止住了她。

他拿起旁邊的一條帕子蘸了茶水,一下將那條淺淺的白痕抹掉。黃梓瑕尚不解其意,正想詢問,卻聽到外麵已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有人走上了臨水的走廊。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躲到裏麵去,然後將她的杯中茶倒到自己杯中,用帕子擦幹茶杯覆在茶盤之中。

腳步聲近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陛下,走廊近水濕滑,還需當心哪……”

黃梓瑕正躲在旁邊耳室的窗下,自然聽出這是皇帝身邊徐逢翰的聲音。而他陪著過來的人,自然便是當今皇帝了。

十數人從她身前的窗外經過,腳步雜遝,她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放輕了呼吸。

李舒白起身到門口迎接,皇帝看著周圍環境,說道:“四弟,此處真是景致非凡,不知住起來感受如何?”

李舒白應道:“坐看花落,臥聽泉聲,此中盛景,無法言說。”

皇帝點頭輕把他手臂,說:“如此景色,甚好。今日朕過來,特意討你一杯茶喝。”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著,請他上座,親為點茶。在選取茶杯時,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滑過了剛剛黃梓瑕喝過的那一杯,給他取了另一個。

皇帝始終神情和藹,麵帶笑意端茶,卻隻在鼻下輕嗅,說道:“世間萬事,觸類旁通。四弟心生靈竅,萬事俱佼佼出眾,就連煎茶之味也比他人更雋永。”

“陛下謬讚,隻是這周圍環境清幽,顯出茶水真味而已。”李舒白不動聲色道。他垂目看著手中的茶,那裏麵倒了半杯黃梓瑕喝過的茶,他素有潔癖,本是從不碰他人東西的,但此時,他見皇帝不肯沾自己煮的茶,便慢慢將她喝過的茶飲了下去。

皇帝笑了笑,抬頭看了徐逢翰一眼。他會意,與一群人退到屋外,遠遠避開。

腳步聲遠去之後,皇帝才開口,說:“現下無人了,咱們也親近一些,四弟叫我大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