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韋大人一說起你就心絞痛,他家四五個子侄全都是被你帶壞的。”王蘊口中說笑,腳下卻不停,示意自己身後人跟上。
周子秦一看他身邊的人,立即了然:“是送東西給崇……黃姑娘的?”
“嗯,我們下月便要前往成都,所以許多事情都要趕在離京之前安排好,”王蘊笑著一指帶來的箱籠,說,“這些東西,總要先給梓瑕過目。”
今日送來的,是四季衣服和各式披帛、絹帕、布巾、被褥等。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那件費了許多人工的嫁衣。
黃梓瑕在內堂打開箱籠驗看,並與金繡坊跟來的婦人商議大小長短等是否需修改。可巧這件嫁衣她穿上竟無一處不妥帖,就像是貼身做的一樣,那婦人嘖嘖讚歎道:“王公子眼光真是不錯,他指了一位繡娘說,與她身量差不多,我們便量了她的尺寸來做,果然一般無二。”
黃梓瑕隻低頭不語,手指撫過上麵精細刺繡的翟鳥。她父親曾是成都府尹,王蘊身為禦林軍右統領,父親王麟又是尚書,她的嫁衣自然便是翟衣。成雙成對的翟鳥在青綠色的羅衣上鮮活動人,配上花釵更是莊重華美。
她放下翟衣,又拿起成親時障麵的鏤金玉骨白團扇看。扇麵以金銀線雙麵刺繡,正麵是合歡,反麵是萱草。扇柄下的流蘇編成九子同心結,正是與嫁衣同色的青碧。
她怔怔望著那個同心結,眼前恍惚出現了在鄂王府的香爐中,她和周子秦發現的那些被燒得隻剩殘跡的絲線。
那把匕首,那隻玉鐲,那個同心結,她究竟還有沒有辦法在人前揭開這個秘密,讓一切真相大白?
黃梓瑕心裏想著,就如大團的亂麻塞在胸口般,覺得幾近窒息。她坐下來,手按著那柄扇子,在這一刻仿佛終於才明白過來——
這是她自己的同心結,這是她自己的障麵扇,這是她自己的嫁衣,這是她,即將要麵對的親事。
兜兜轉轉,從禹宣到李舒白,最後,終究她還是回到了原處,選擇自己並未愛過的、卻注定是她歸宿的這個人。
她的心口劇烈起伏,到最後,終於再也承受不住,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無法控製地跌坐在椅上,呼吸沉重,眼眶瞬間轉成通紅。
服侍她穿嫁衣的人都不明所以,麵麵相覷許久,才有人問:“是衣服太緊了,勒到姑娘了嗎?要不要鬆一鬆衣帶?”
黃梓瑕咬住下唇,搖了搖頭,顫聲說:“不,我隻是……我隻是興奮歡喜,有些眩暈……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
她一個人跌跌撞撞進了內室,將所有人關在門外。她靠在門上深深呼吸著,想要將胸口那些沸烈的酸楚給壓下去,然而終究,黑沉沉的眩暈淹沒了她。她雙腿無力,再也撐不住身軀,沿著身後緊閉的門慢慢滑倒。
她屈膝坐倒在門後,許久許久,才仿佛明白過來,緩緩抱住自己的雙膝,坐在冰涼的地上,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一切。
她覺得自己什麽都看見了,又覺得似乎什麽都沒看見。她的目光隻是木訥虛浮地自麵前的東西上一一掠過,然後落在空中虛無的點上。
她也不知自己坐在地上呆了多久,直到外麵敲門聲傳來,王蘊的聲音隔著門問她:“梓瑕,金繡坊的人要回去了,你可還有什麽要吩咐她們的?”
她恍惚應了一聲,隻覺得眼睛痛得要命,眨一眨眼,睜得太久的眼睛酸痛難忍,竟流下兩行眼淚來。
她抬手擦去淚痕,閉上眼深深呼吸著,然後才盡量以平穩的聲音回答:“不需要了,我一切都滿意。”
王蘊覺得她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對勁,但隻頓了一頓,便去對那些人叮囑了些許小事,打發她們離開了。
等他一回頭時,發現黃梓瑕已經從內室出來,平靜的一張麵容,隻是略微蒼白,久不見天日的顏色。
她佇立在那裏望著他,就如一枝水風中靜靜開落的菡萏。王蘊想在她臉上尋找一絲歡喜的模樣,卻終究沒有找到。
在他們好事將近的時刻,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在滿懷期待,心熱如火。
就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他心中湧起的,不止是傷感,還有惱怒。他將臉轉開,在旁邊榻上坐下,一言不發。
場麵一時冷了下來,唯有周子秦茫然無知,看看兩人,然後問:“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去成都啊?”
黃梓瑕看向王蘊,他淡淡說道:“再過幾天吧,最近可能還會下雪,過山路時恐怕不便。”
“這倒是哦,我建議你們啊,要不再等等,煙花三月南下是最好的,還可以看沿途風景,就當遊玩,一時就過去了,”周子秦說著,又有點苦惱地拍拍頭,“不過,我還想跟你們一起回去呢,如果真的要等到三月的話,會不會太遲啊……”
王蘊笑了笑,說:“是啊,萬一你那個未婚妻見你老是不回去,結果就解除婚約了,看你怎麽辦。”
原本是句玩笑,誰知周子秦卻頓時緊張起來:“說的也是啊……這、這可大事不好!”
黃梓瑕安慰他道:“放心吧,你離家不過一兩月而已,怎麽會馬上就解除婚約呢?”
周子秦緊張道:“但……但是我離家的時候說了是不要成親所以跑掉的,可現在我才明白,我要找個妻子真的還挺難的,沒人願意嫁給我的!二姑娘……我現在想想二姑娘真的挺不錯的!”
見他這樣焦急,黃梓瑕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相信你兄長早已知道你的心意了,他會向你父母說明的,不會耽誤你。”
“但願如此……”他愁眉苦臉地坐在王蘊身邊,說道,“現在你們要成親了,將來親親熱熱一對,剩下我一個人可怎麽辦?總得找個人陪我玩呀!”
黃梓瑕一愣,不自覺地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她,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對上,都看見了彼此眼中複雜的神情。
一種尷尬而壓抑的情緒,無形地彌漫在他們周圍。
黃梓瑕默然轉過頭去,轉開話題問:“子秦,你今日來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哦!是有件事,我差點忘記了,”周子秦趕緊說,“城南義莊的郭老頭兒,我和他交情不錯的,所以他昨天下午托人來跟我說,張行英一案,大理寺那邊已經結案了,張父的案子也已經記錄在案,所以今日就要叫張大哥他們把屍身領回去了。”
黃梓瑕沉吟片刻,問:“這麽說,如果還要查什麽的話,我們最好今日就去?”
“還有什麽可查探的嗎?張行英誣陷你的事,不是已經水落石出了嗎?”王蘊在旁邊問。
周子秦點點頭,說:“是啊,沒什麽了。再說,就算埋下去了……”
就算埋下去了,他們真想查的話,也不是不能和以前一樣,偷偷挖出來查看一下——就是那感覺惡心了點。
他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往內室走去,說:“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周子秦“咦”了一聲,喃喃道:“這個……”
他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將目光轉向王蘊。隻見王蘊起身走到黃梓瑕的身邊,低聲問:“梓瑕,你剛剛試完嫁衣,就去驗屍嗎?”
周子秦這麽遲鈍的人,也終於想到了自己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麽——總覺得,這樣似乎有點不吉利。
但黃梓瑕抬頭看著王蘊,低聲說:“蘊之,我心裏有些東西還沒落地,終究覺得不安。眼看屍體就要下葬了,若我不去看一看,怕錯過最後的機會,以後追悔莫及。”
王蘊低頭看著她,她眼中那固執的神情讓他終究無法,隻能歎了一口氣,輕輕撫一撫她的肩頭,說:“我陪你去。”
他們去的時間正好,城南義莊的郭老頭兒正和自己收養的小瘌痢頭往牛車上搬裝屍體的大布袋子。
周子秦趕緊跑上來大喊:“郭老頭兒,等一下等一下!”
郭老頭兒一看見他,趕緊把袋子丟下:“周少爺,您來啦?這兩位是……”
“是我朋友,”周子秦簡單說了句,又轉頭看看四下,問,“張家沒有人過來領屍體走?”
“有啊,他家老大之前跟我說過了,在鋪子訂了兩具薄皮棺材,但是還沒送到,讓我先幫忙給送到城南葉子嶺去,”郭老頭兒摸摸自己懷中凸起的一塊,顯然那是張家給他的錢,麵帶滿意的笑容,“他爹和弟弟都死得不體麵,所以讓我別送他家了,直接送墳地去。”
黃梓瑕看著牛車上那兩具屍體,隻覺得心中無限淒涼,不由得背轉過臉,仰天長長呼吸著,強忍住眼中灼熱的淚。
周子秦說道:“不過,現在屍身還沒出義莊的門,官府還可以查探的,對不對?”
郭老頭兒點點頭,說:“隻是大理寺已經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