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默然點頭,腦中又閃過一個無法忽視的記憶——鄂王從翔鸞閣跳下的那一夜,紫色的錦衣之中,為何獨樹一幟穿了一件黑色中單?
“其實,因為子秦,所以我以前還有點擔憂,在聽說未婚妻擅長查案之後,我甚至想,每天接觸這些的女子,會不會是個凶惡可怕的母夜叉,這可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才放心。”
聽到他的輕笑聲,黃梓瑕也跟著他在蠟梅花下抿嘴一笑。可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什麽。
王蘊見她臉上淺淺的笑意,隻覺得胸口氣息灼熱滌蕩,不由走到她身後,自後方輕輕伸手將她擁住,聲音溫柔地在她耳邊說道:“那時我跟在你的身後,一路走過那條開滿淩霄花的走廊,心中忐忑又緊張。直到你在走廊的盡頭一回頭……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我的人生圓滿了。”
他輕擁著她,俯下的頭貼在她的發上,溫熱的氣息彌漫在她的發間,讓她的身體僵硬,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
一貫溫柔的王蘊,此時卻緊緊抱住了她,不讓她掙脫自己的懷抱。他側耳傾聽外麵的聲響,但高牆之內一片安靜,似乎沒有其他聲響傳到這邊。
他按著她的肩,將她近來越顯纖瘦的身子扳過來,低頭凝望著她的神情。她略帶緊張的麵容上,那眼中流露出的不安與暗藏的感傷,幾乎要灼傷了他。
他卻沒有如往常般放開她,隻抬手輕按她的肩膀,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如今你我雖有波折,但終究還是得成眷屬……梓瑕,我此生於願已足,定不會負你。而我,也望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心意。”
黃梓瑕聽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之中,隱藏著微微顫抖的聲調,似是在恐懼,又似是在懇求一般。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與他的語調一般,顫抖了起來。
她一直垂在腰間的手,不由自主地,緊攥住自己的裙子。手抓得太緊,顫抖得幾近痙攣,可她終究還是沒有放開自己的手,終究還是無法順理成章地抱住擁自己入懷的這個人。
她閉上眼睛,任由他緊抱住自己。
王蘊的手撫上她的頭髮,讓她將臉靠在自己的胸前。他麵朝著庭前,隔著蠟梅花看著前方的院落,依然是安安靜靜,毫無變化。
他的手握緊了她垂下的發絲,在柔軟微溫的發間,一點冰涼碰在他的指間。是一支銀質的簡單發簪,簪頭是碧玉雕成的卷草紋,看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支簪子而已。
他便沒有理會,隻俯頭將麵容埋在她馨香的發間。他的手慢慢滑下去,收攏雙臂,緊緊將她貼在自己懷中。
王蘊離開的時候,轉頭看院中,卻隻見她站在廊下目送他,蠟梅花影幻化成一片迷離的金色,映在她的麵容身上。她深陷在燦爛顏色之中,卻隻浮出一絲蒼白的笑意,勉強送他。
他默然對她點了一下頭,轉身沿著走廊一路行去。
廊上的魚依舊無知無覺,在牆上鑲嵌的琉璃片之後緩緩遊曳。日光從後麵照進來,在它們的身上流轉,金色紅色白色的鱗片閃耀著詭異又美麗的光線,在這條走廊中晃動。
他想著她隱藏在花影後的蒼白笑容,茫然地走過點點光芒。就在走出門之時,啞仆拉了拉他的衣袖,口中呀呀地叫了兩聲。
王蘊看了他一眼,見他以手比畫著:“剛剛有人來找她。”
王蘊的目光轉向裏麵,慢慢地動著嘴唇,無聲問:“什麽人?”
“不認識的一位貴人,他走到小院門口,便返回了。我見他沒有進內,便也沒有驚動公子和黃姑娘。”啞仆再次比畫著。
王蘊的麵容上,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淡淡笑意,目光卻是冰冷的。
那啞仆想了想,又示意他先別走,從屋內拿出一幅裝裱好的卷軸,遞到他麵前。
王蘊慢慢打開,看了一眼。卷軸是幅畫,畫上有三團類似於塗鴉的墨團,形狀怪異,看不出什麽具體模樣。
啞仆比畫著:“是剛剛來的那位公子留下的。”
他點了一下頭,慢慢地將畫卷好,遞還給啞仆,無聲地微動嘴唇:“過一個時辰再給黃姑娘。告訴她,是個奴仆送來的。”
啞仆連連點頭,將這幅畫收好。
“再有人來,便告訴他們,黃姑娘忙於婚事,不喜見客。”
王蘊什麽也不再說,拍拍啞仆的肩,便轉身離開了。
春天將到,雖依然是春寒料峭,但地氣已經溫暖起來。
仿佛一夜之間,小庭的春草便冒出了一層,綠色鋪滿了庭前。而昨日開得正好的蠟梅花,卻在陽光之下略顯衰敗,那種明透的金色花瓣,一夜之間似乎變得暗沉起來。蠟梅那種微帶檀香的氣息,也在這樣的天氣之中顯得綿軟稀薄。
黃梓瑕將小幾移到庭前,在花蔭之下揮筆在紙上勾勾點點。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溫暖洋溢,偶爾有一兩朵蠟梅花掉落在她的身上,她也沒有理會,隻提著筆沉思。
外麵有仆人的腳步聲急促傳來,未等她抬頭,周子秦的聲音已經傳來:“崇古,崇古!”
黃梓瑕將筆擱下,站起來迎接他:“子秦。”
周子秦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懷裏抱著個大箱子,朝她點頭:“快幫我搭把手,好重啊。”
黃梓瑕幫他將那個箱子放到廊下,問:“這是什麽?”
“你猜?”他得意地把盒蓋打開。
黃梓瑕仔細一看,裏麵橫七豎八地躺著手腳和頭顱。她頓時扶額:“什麽啊?”
“喏,你不是和王蘊快要成親了嗎?這個是我送給你的賀禮,”周子秦一臉惋惜肉疼,“哎,真是舍不得啊!可畢竟是你要成親了嘛,我怎麽能不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送給你。”
黃梓瑕無奈蹲下去,拚湊著那些頭顱和軀體四肢。東西入手沉重,以白銅做成,中間空心,關節處可以連接轉動,比之前壓著周子秦的那個銅人可方便多了。
“你看,周身共刻了三百六十個穴道,肌肉脈絡都刻好了,還用黃銅鑲嵌出血管和筋絡。”他說著,又把那個軀體胸腹前的小銅門拉開,一個個取出裏麵用木頭做成的五髒六腑,“怎麽樣?栩栩如生吧?我親手雕刻好又漆好的!”
黃梓瑕臉上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這個……我可能不需要吧,我早已熟悉了。”
“不是給你的,給你將來的孩子的!你想啊,將來你的寶寶一出生,就抱著這個銅人一起玩一起睡,自小就對人體了如指掌,結合了我的仵作本事和你的探案能力,將來長大了還不成為一代神探,名揚天下?”
黃梓瑕無語:“子秦,多謝你有心了……”
雖然,她覺得小孩子還是騎竹馬、扮家家酒比較好一些。
“不客氣啦,咱倆誰跟誰呢?”他有些肉疼地拍著胸口道。
黃梓瑕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示意下人幫她把箱子搬到屋裏去。周子秦坐在欄杆上,一低頭看見了幾案上的紙,便拿起來看了看。隻見上麵寫著:
阿伽什涅、符咒、鄂王之死、張家父子之死、先皇駕崩異象、陳太妃瘋癲事。
周子秦詫異地問:“這是什麽?”
黃梓瑕淡淡說道:“是我已經查知的事情。”
“什麽?你都知道這麽多真相了?”周子秦愕然將那幾個事情看了又看,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激動得口水都快噴到她的臉上去了,“快告訴我啊!崇古,求你了,我要知道真相!”
“不,我不能告訴你,”黃梓瑕搖搖頭,低聲道,“子秦,此案太過可怕,你知道了真相,無異於引火燒身,對你有害無益。”
周子秦大吼道:“無所謂!我一定要知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不可以,”黃梓瑕抬手打開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認真地看著他,說道,“子秦,我無父無母,自是已經不在乎。然而你父母兄妹都在,你若出了什麽事情,萬一連累到他們,你準備如何是好?”
聽到父母兄妹,周子秦頓時呆住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問:“真的……真的有這麽嚴重啊?”
黃梓瑕緩緩點頭,輕聲說:“連夔王都被牽連其中,無法自保,你對自己,可有信心嗎?”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隻能搖頭:“還……真沒有。”
她歎了一口氣,想了想,站起身到內堂去拿出一個卷軸,說:“你看。”
周子秦打開一看,精心裝裱的厚實黃麻紙上,赫然是三團形狀怪異的塗鴉。他頓時愕然:“這不就是……張老伯幾次三番托我尋找的先帝禦筆嗎?”
“我想,應該是在夔王府,所以你去各個衙門都打聽不到。”
周子秦瞪大眼:“夔王送來的?”
“嗯,我想應該是他。”她說著,又將卷軸迎著日光看了看。但在濃墨之下,厚實的紙張之後到底有什麽,無論誰也看不出來。
周子秦抓耳撓腮:“這三個塗鴉的背後是什麽,也挺讓人著急的……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這個,你倒是真的可以知道。”黃梓瑕將這個卷軸又卷起來,遞到他的手中,“來,我們去你那邊,把上麵的墨給洗掉,看看藏在下麵的,究竟是什麽。”
“……你不是說,這個東西很重要,不能毀掉嗎?”他拿著卷軸,小心地問,“我上次說過的,在上麵的墨被菠薐菜秘製的汁水消掉之後,下麵被遮蓋住的墨跡可能會顯現出一刹那,但也隻有一刹那而已,很快地,下麵那一層墨也會立即被消融殆盡,絲毫不存的……”
“無所謂了,事到如今,毀不毀掉都已經沒有意義,”黃梓瑕歎了一口氣,到屋內去拿了一件鬥篷披上,遮住自己的身軀,“走吧,我們把這最後的一層,揭出來。”
大明宮的佛堂之內,禦香縹緲。木魚聲與誦經聲交織,經幢香花掩映著盛放佛骨舍利的寶函,香煙嫋嫋中滿堂莊嚴神聖。
王皇後走到趺坐在佛前的皇帝身旁,輕輕跪坐下來。待聽得他誦完那一卷經書,灑過一次淨水之後,才輕聲道:“陛下休息一下吧。這三日來,陛下除每晚在偏殿小睡三四個時辰之外,每日都在佛骨舍利前禱祝。誠然這是陛下虔誠,但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畢竟陛下如今身抱微恙,佛祖洞察世事,自會體諒。”
皇帝放下手中經卷,轉頭看她,見她臉上滿是關懷,不由得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伸手給她。
王皇後趕緊扶住他的手臂,將他攙起。誰知他坐得久了,站起來時一個趔趄,幾乎撲倒在地。
王皇後趕緊抱住他,和他一起撲在蒲團上,總算都沒摔傷。周圍的僧侶起身圍上來,將他們攙扶而起。
皇帝正攜著皇後的手笑歎:“這身子骨,真是不行了……”話音未落,忽然眼前一黑,便扶著額頭倒了下去。
王皇後和身邊人一把抱住他,發現他的麵色青白,嘴唇烏紫,竟已經不省人事。她急得立即叫道:“傳太醫!快!”
身邊人立即奔出,前往太醫院。
王皇後抱著皇帝的身體,感覺他的身軀在微微痙攣。她心中咯噔一下,額頭頓時滲出細細的汗珠來。她咬住下唇定了定神,緩緩抬手,取過旁邊一枝燈燭來,撥開皇帝的眼皮照了照,卻發現瞳孔渙散,收縮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