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宿昔煙痕(2 / 3)

“還有……那一日之後,我心裏有些願望,翻來覆去,難以啟齒,無人可訴。但今夜,我想和你說一說,因為我擔心,再不說的話,或許以後沒有機會了。”

黃梓瑕在他懷中點了點頭,又問:“你說的,是哪一日?”

他卻沒有回答,隻是散在她耳邊的氣息更加灼熱急促。他聲音微顫,艱澀而困難:“那日起,我便在心裏輾轉反覆地想,若有一日,我能握你的手,想不鬆開便不鬆開;若有一日,我能擁你入懷,想不放開就不放開;若有一日,我能再次親吻你,無論是你的手、你的臉頰,還是你的雙唇……”

黃梓瑕的臉頓時通紅,她瞬間明白了他所說的那一日,是哪一日;也立即明白了為什麽他說這願望難以啟齒,無人可訴。

她下意識地掙紮著,想要脫出他的懷抱,背轉過身去。然而他抱得那麽用力,她的掙紮反而讓他得隙。他按住她的肩膀,俯頭吻上她光潔的額。

她隻閉著眼睛不敢睜開,顫動的睫毛在燈下陰影淡淡,映出暈紅色的痕跡。

他輕柔的吻漸漸往下,順著她的臉頰親下來。在燦爛的燈光之下,她的雙唇是桃花與玫瑰調和的顏色,融化了一整個春天凝聚而成的明豔,令人心動。

然而他凝望著她緊張的麵容,許久許久,終究隻是輕輕在這明豔的春日上輕觸,便放鬆了自己雙臂的力量,低歎道:“好了,別怕。”

黃梓瑕迷茫又訝異地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他。

他抬手輕撫她的麵頰,低聲說:“我不知會不會死在明日,又何必徒惹你越陷越深。”

“無所謂了,”黃梓瑕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輕輕道,“我今晚既然來到這裏,就是想告訴王爺,你活著,我也活著;你去往北疆,我也作為小宦官去北疆;你若有不測,我也不會獨活。”

李舒白凝視著她,翻手將她的手掌握住,放在唇邊親了親,聲音略微喑啞:“別這麽任性,梓瑕。這世上,或許你是最清楚我目前困境的人。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不能體會其中的可怕之處。”

“我當然知道,”黃梓瑕緩緩搖頭,說道,“您身邊所有的一切怪異之事——先皇咯血時吐出的小紅魚、徐州城樓上拿到的符咒、陳太妃的瘋癲與留下的暗示、鄂王詭異的失蹤與死亡……當我想通了這一切之後,我便明白了,自己麵對的,是這世間最強大、最可怕的力量。可王爺,縱然以我微軀,隻能螳臂當車,我也希望能在車輪碾下之時,讓它稍微地偏差那麽一點點,或許隻需一點點,就能讓這輛瘋狂碾壓世間一切的車子,轟然倒塌。”

聽她如此說,李舒白微微一怔,神情凝重地問:“你已經知道這所有案件的真相了?”

“是,我已將這所有詭異難解的案件都整理出來,並且,理清了其中全部脈絡,也知曉了一切手法。”她在明亮流瀉的燈光下望著他,目光清澈明透,毫無猶疑。

李舒白望著她的雙眼,看著她倒映自己身影的眸子,忍不住心頭的悸動,拉著她靠在榻上,低語道:“好啊,反正離上朝還有一點時間,你先給我說一說,那張符咒的事情。”

黃梓瑕沒料到這樣的情形下,他會先說這樣的話。她遲疑著,將自己的頭偏過來靠在他的肩上,問:“你不累嗎?不準備籌備一下其他事情?”

“沒什麽好籌備的。今日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來。在這之前,我想先聽你將我此生最大的疑團解開,”他說著,輕輕地抱一抱她的肩膀,又低聲說,“揭開了秘密,又有你在我身邊,無論要麵對的是什麽,我都安心了。”

黃梓瑕默然偏轉頭看他,然後坐直身體,說:“王爺把那個盒子取出來吧。”

李舒白又輕輕抱了抱她的肩,然後才起身到旁邊去,捧出那個盒子,放在她的麵前:“這符咒變幻無常,每每暗示我的遭遇,如此詭異非常。不知這短短時間,你可解釋得清楚嗎?”

“你我皆是不信鬼神之人,隻要知道是人動的手腳,便有什麽詭異難解的?”黃梓瑕將手按在盒子上,說道:“這符咒的手段看來複雜,但其實隻需要十分簡單的手法,便可做到。比如說,兩張一模一樣的符咒,與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

說及此處,仿佛捅破了最後一層紗,李舒白頓時明白過來,“唔”了一聲,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您曾說過,在徐州剛剛得到符咒之後,並未在意,將它隨意收藏而已。我想此時必定有人搶在軍中報知您母妃死訊之前,在您和他的兩張符咒的‘孤’字上同時蓋了紅圈——因為,要製造一樣的筆畫,隻能以蓋章的形式,否則您定會發覺筆畫有細微差別。在您第一次發現了符咒的異狀之後,對方又安排了刺客行刺,而那人也在另一張符咒之上,圈定了‘殘’字——”黃梓瑕手持著那張厚實的符咒,輕輕說道,“周子秦從易氏裝裱行的老師傅處得知,書畫上常有調和了白醋和茶葉灰的朱墨,茶葉可吸掉醋味,兩者又都可以吸色,這樣調和出來的朱墨,放置一段時間便會自然褪色,隻留下淺淡痕跡。所以,若您當時遇難,符咒固然可棄,而您若真的在刺殺中成為殘疾,他亦可趁著朱墨尚未褪色之時,以另一張以普通朱墨圈定‘殘’字的符咒調換,永不褪色。但因您恢復良好,那顏色便自然漸淡,不須再管了。”

李舒白點頭道:“然後,我便開始重視這張符咒,因為信不過普通的鎖,而特地去定製了這個九宮盒。這盒子開鎖需要的時間極長,又在製成盒子時隨機組裝一個八十個我自己事先也未曾想過的字碼,還以為這樣便能時刻在眼皮底下防範,誰知,卻依然還是被動了手腳。”

“是,表麵上看來,若不知道字碼的排列順序,要開這個鎖需要幾萬次的嚐試,就算背下了開鎖字碼,也需要將全部打亂的字碼一一對上才能開,實在快不起來。而這盒子時刻處於王爺眼皮底下,當然沒人有這麽大的膽子、這麽多的時間去費力打開這盒子,偷換符咒。”黃梓瑕點頭道。

“然而,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便不同了。景毓和張行英等近身的人,隻要有機會進出,片刻之間,便可將盒子調換,無人覺察。而即使他在調換時,來不及將另一個盒子上打亂的字碼排成一樣,也可以說是自己打掃時字碼在盒麵上滑動所致,並無大礙,”李舒白說著,又思忖道,“隻是,那盒子上的開鎖字碼都是我隨機所放,製造盒子的師傅可能掃過一眼,但我不信他能在那一刹那間記住八十個字。”

“是啊,過目不忘是夔王殿下的獨門絕招,天底下隻有您一位。若那個木匠師傅有這樣的本事,又何須一輩子汲汲營營,最後莫名身死呢?”黃梓瑕說著,從自己帶來的包裹中取出一塊堅硬的東西,放在他的麵前,“這是我在木匠的遺物中尋找到的,放在他送給徒弟的工具之中。”

李舒白拿起那塊東西,微微皺眉:“蜂膠?”

“是,正是蜂膠。一般來說,手藝拙劣的木作才會拿來填塞榫頭縫隙所用,而一位名馳京城的木匠,又如何需要這種東西呢?”黃梓瑕坐在他麵前,托腮望著他問。

李舒白望著她的目光,徐徐出了一口氣,說:“拓印。”

黃梓瑕點頭:“是。景毓為您尋找木匠之時,早已買通了他。在最後一道工序完成,讓您過來自行鑲嵌字碼之時,他已在木台上鋪好薄薄一層軟蜂膠,上麵撒上木屑。待到您排好字碼,他將字碼朝下,釘入小銅棍中時,木刻的字碼受到壓力,便隔著油布和木屑,將一個個凸出的痕跡印在了蜂膠之上。等您拿著這個盒子離開之後,他原封不動掀掉油布,鏟起蜂膠,掃掉上麵的木屑,便立即可以看出您當時隨手排好的字碼是什麽。然後,他便可以原樣做一樣字碼一模一樣的盒子,交給景毓。”

李舒白點頭道:“如此,兩個完全相同的盒子完成,而裏麵的蓮花盒更是隻有二十四個點,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機巧盒,製作一個一模一樣的更是簡單。景毓每次隻要將符咒做好手腳,放置好之後,換掉我原來那個便可了。”

黃梓瑕點頭,說道:“景毓公公多年來,必定十分小心。符咒的細微處或有差別,但因顏色常有變化,故此不易察覺。而九宮盒的維護保養,他也得謹小慎微,因為小小一個磕碰便會造成兩個盒子有了差異。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對於記憶超群的王爺您來說,可是個致命的漏洞。”

李舒白輕歎,說道:“但我最佩服的,還是他善始善終,多年來始終一顆赤誠忠心,就算死,也是為我而死。”

“然而在死之前,還為您安排了一個接替自己的張行英,不是嗎?”黃梓瑕輕聲說道,“我一直懷疑,或許,他們的改變,與沐善法師也有關。”

李舒白輕輕點頭,說:“嗯……張行英若是沒有入蜀的話,或許他現在,依然過得不錯。”

黃梓瑕支著下巴,低聲說:“然而沐善法師已經在一切真相出來之前,死掉了。死得那麽是時候,使一切都隻能猜測,不能證實了。”

“但張行英誣蔑你的時候,沐善法師已經死了,這一次變化,又是如何而起的呢?”

“是小紅魚,”黃梓瑕輕輕地,但篤定地說道,“之前在景毓公公的房中,我看到了他那個中空的小石球,尚有水漬。我想,景毓一定是將魚卵放在了裏麵,在最後的時刻,選中了張行英,讓他被阿伽什涅附身。”

李舒白點頭,目光落在案上靜靜睡在水中的小紅魚身上:“一念飄忽,偶爾出現在橫死者身旁的,阿伽什涅……”

他在明亮的燈下望著她,看著她通透的眸光與清澈的神情,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才能控製住自己心口因她而起的劇烈跳動:“所以現在……便是揭開一切的時機了?”

她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說:“對,這個案件,已經結束了。”

卯時將至,天色雖還昏暗,但也已經到了要進宮朝聖的時刻了。

李舒白整好衣冠,身邊人幫他理好卷冊笏板等。他帶著人走到門房處,黃梓瑕已經站在那裏等他。

她再次穿上了宦官的服飾,玄色衣裳,青色絲絛,緊緊綰起所有頭髮,以紗帽罩住。一張略顯蒼白的素淡麵容上,加濃了眉毛。他身邊的楊崇古,又回來了。

李舒白向她點了點頭,身後人將所有東西一並交給黃梓瑕。她接過箱籠,準備上馬跟隨。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她便隻能乖乖地下馬,隨著他一起進入馬車。

“初春寒冽,況且天色尚未放亮,你倒是頂得住?”等她如常在那個小矮凳上坐下,他才嘲譏地問。

黃梓瑕抱著放雜物的箱籠望著他,眨了眨眼,卻笑了出來。

他瞟了她一眼,沒說話。

她自顧自地說:“好像回到了去年一樣……舊日重現。”

李舒白抱臂靠在車壁上,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那時候,某人躲在我的車上,被我當場揪出指破了身份,還死皮賴臉不肯下車,反倒求我幫忙。”

“然而用了一年時間,我終究還是遵守了約定,幫王爺找出了這阿伽什涅的秘密,不是嗎?”她看看一如既往置在案頭那一條小紅魚,托腮問他。

李舒白凝視著她,微微點頭,說道:“我這一生,與很多人做過交易。但是與你的這一樁,是我最劃算的。”

“如今這局勢,尚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幫上你,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劃算呢?”黃梓瑕問。

“就算你幫不上我,我此生能與你因此相遇,也已足夠。”

他口吻淡淡的,卻仿如在黃梓瑕的心口蕩起巨大波瀾。她仰望著他,隻覺得無數溫暖湧動身畔,卻說不出任何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