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關元鶴之死
翌日慧安起的很晚,睜開眼已是大陽高高掛,她一夜無夢,這會子隻覺神清氣爽,很久都沒這麽輕鬆愉悅的感覺了。冬兒和夏兒服侍著她收拾齊整,慧安坐在梳妝台前由著方嬤嬤親自給她挽了個十字髻。
方嬤嬤一麵通著慧安蓬鬆的波浪長發,一麵笑著道:“方才關府的人給姑娘送來了帖子,關家的幾位小姐邀姑娘下午到關府玩呢。”慧安聞言本還笑嘻嘻的臉瞬間便垮了下來,半晌才哦了一聲,表示知道。
待用完早膳,見外麵陽光明媚,加之昨日剛收拾了杜美珂母女,慧安心情便又飛揚了起來,笑得眉眼一彎,沖方嬤嬤道:“走,趁今兒高興,咱們好好去逛逛園子,前兒冬兒不是還說流蘇院的紅梅開的好嗎,我也瞅瞅去。”
“姑娘要去賞梅?不如奴婢們取了剪刀,瓷壇挑選些梅花讓朱大嫂子做了梅花禚給姑娘填個零嘴吃?”冬兒聞言,忙笑著道。
“你個小蹄子,是你自個兒想吃吧?姑娘我可不愛吃那甜膩膩的東西。”慧安望著冬兒那晶亮亮的哏眸哪有不知她心思的道理,輕點她的額頭,笑著又道,“行了,左右我也不是那會賞花的主兒,就陪你們一起辣手摧花吧。”
幾個丫頭均笑,方嬤嬤拿了一件水紅色淨麵繡白梅的披風給慧安披上,她們便一起簇擁著慧安向外走。誰知剛出了內室便見偃月從外麵進來,稟道:“姑娘,光祿寺卿水大人的夫人帶著水二小姐來了,這會子怕是已經進了二門了。”
光祿寺主管宴享,那水大人和鳳陽侯府該是半點關係都沒的,水夫人和水二小姐來幹什麽?慧安一愣,一臉茫然地看向方嬤嬤,方嬤嬤也不知所謂,倒是冬兒和夏兒輕聲“啊”了一下,慧安詢問地看向她們,夏兒這才道:“許是因著那日在裳音樓的事,當時人群一沖,奴婢們就找不到姑娘了,奴婢猜著姑娘可能進了裳音樓,所以就和夏兒奔進裳音樓去尋姑娘,誰知那群死士竟然沖進了樓。當時因著奴婢們都會些拳腳,倒是幫了些官家太太和小姐,依稀就有這個水夫人和她家的二小姐。”
方嬤嬤聞言嗔了夏兒幾個一眼,道:“偃月先將水夫人和水小姐迎到遠芳閣,好好招待著。姑娘快換衣裳吧,你們幾個也真是,這事兒怎麽也不早說。”
夏兒幾個一麵忙服侍著慧安換上見客穿的衣衫,一麵無辜地道:“嬤嬤這可恕不得我們,那日的情景奴婢們也是順帶拉了那水夫人和水小姐一把,這本就是應當的,也不值當什麽,回來也就把這事放腦後了,哪裏想到人家會專門上門來致謝。”
“行了,快給姑娘收拾好,別讓人久等了說我們鳳陽侯府怠慢客人,邀功示大。”
衆人一通忙活,慧安重新梳洗打扮了,這才散步到了遠芳閣。
遠芳閣在榕梨院的第一進院中,是慧安平時接待外客用的,屋中擺著檀木桌椅,置備的物件簡潔大方,既不張揚又不寒酸。水夫人和水二小姐被迎進遠芳閣後,丫頭們便熱情的奉上了茶點,水夫人打量著屋中擺設,眸中閃過贊賞。都說那沈老侯爺是草莽出身,又有傳言說沈女侯的生母乃一胡姬,沈家雖位列候爵,實則都是鄉野粗俗之人,如今她看著這府中擺設,還有下人們的做派,倒是覺著傳言也未必可信。
水夫人正思忖,便聽外麵傳來一聲清亮的女聲:“安娘之過,讓水夫人和二小姐多等了。”水夫人擡頭正見一個十二歲左右的窈窕少女自外麵緩步而來,她的身量較平常姑娘要高上許多,身姿挺拔而纖細,走起路來不顯嬌柔倒是讓人覺著生機勃勃。
她穿著一件桃花色右衽襦衫,一條銀紅繡滿幅紫藤花的襦裙,腰間紮了一條素白腰帶,糸了鵝黃宮縧綴白蓮玉佩壓著裙邊,走起路來玉佩左右擺動,更顯得細腰長腿,身婆柔韌,動感十足。再觀那張白淨如梨花般的鵝蛋臉,肌膚粉嫩,帶著健康的粉暈,額頭飽滿,長眉舒展,明眸喜睞,隆鼻豐唇,唇角帶著歡悅而真誠的笑容。雖是沒有時下女子的嬌柔之美,容貌卻多明豔嫵媚,讓人見之心癢,但因她的神情舉止大方爽利,倒是不顯輕浮,卻讓人觀之親切。而且她行動間從容優雅,並無粗鄙之態,比之那些百年望族的姑娘也不逞多讓。
“沈小姐客氣了,前日在裳音樓多虧府上婢女拚死相肋,我們母女才能得以安然,昨日便想帶輕靈到府上致謝的,奈何輕靈受了驚嚇身體不濟,選便來的晚了。今日一早便聽聞沈小姐昨日受了驚嚇,我這也來不及投帖子,便帶著輕靈莽撞地奔來了,倒是給府上添亂子了吧?昨日姑娘沒有傷到吧?”水夫人說著便和水二小姐站了起來,一臉關切地望著慧安。
慧安忙幾步上前笑著扶了水夫人,道:“夫人是長輩,若不嫌棄,稱我一聲安娘便是。夫人快坐,輕靈和安娘同在國子監修學,雖平日不怎麽熟識,但亦有同窗之誼,前日又是那般情景,我這些丫頭別的不行,也就隻會些拳腳,這好不客易有了她們的用武之地,也是想顯擺顯擺,可不敢當夫人的謝。昨個我也就是受了點小擦傷,卻勞夫人如此記掛,實在讓安娘心有不安。”
水夫人見慧安年紀雖小,說話行事卻頗爲知理爽朗,便也不和她客氣,笑著坐了,道:“那我便托大稱你安娘了,你也甭一口一個夫人的喚,就叫我一聲伯母可好?這就是那日在裳音樓幫了好些夫人的那幾個丫頭吧。那日我沒看清,不知是哪位拉了輕靈一把,才使她躲開賊子砍來的刀的?我恍惚還看到有個穿粉色小襖的丫頭一腳踢開賊人,這才救了我一命,卻不知又是哪個? ”
水夫人說著神情頗爲感激地看向一直默默站在慧安身後的春夏秋冬。那日出門,她們各自都精心打扮了一番,穿著自不相同,今日在府中當值,卻穿的是清一色的藕色小襖,暗青襦裙,打眼一看竟認不出來了。
慧安方才便細細問過她們那日的情況,此刻忙笑著道:“夫人說的是夏兒和秋兒,還不快上前給水夫人和二小姐行禮。”
秋兒,夏兒這才上前見了禮,水夫人忙起身將二人扶起,笑著拉了秋兒的手,打量著二人,道:“安娘選幾個丫頭倒是一等一的好,不光拳腳厲害,這長的也是水靈靈的,鳳陽侯府真是會調教人啊。”
不是慧安自誇,她的這四個丫頭,春夏秋冬長的各有千秋。春兒性情沈穩,長相卻極爲甜美,看上去單純可愛,如同鄰家小妹妹一般。夏兒心思最爲活泛,一點就通,五官也長的最是精致,很是愛笑,兩個酒窩總在臉上蕩漾著。秋兒是最潑辣的,長的也明媚,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發起怒來更是神采奕奕。冬兒心思最爲縝密,長相也清麗居多,站在四個丫頭中倒顯得最平庸,但她也是最耐看的一個。
見水夫人誇獎,夏兒和秋兒便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去看慧安。慧安卻滿臉促狹地沖她們眨了眨眼睛,笑著道:“夫人說笑了,我這四個丫頭平日潑皮膽大的,可是難管教的很,也就是人前看著還好。”
水夫人見慧安謙和,越發覺著外頭的傳言有假,示意丫頭捧了兩個盒子來一人一隻的拿給秋兒和夏兒,道:“那日真是多虧了你們,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且拿著。”她見兩人要推辭,忙道:“你們身在鳳陽侯府,又是貼身伺候安娘的,我知道你們自也不缺這些東西,可這都是我的心意,就是表個謝意,你們不拿我倒不能安心。快別嫌棄,都拿著。”
秋兒兩人見推辭不過便看向慧安,慧安笑了笑,道:“既是水夫人看的起你們,你們就收著吧,還不快謝謝夫人。”兩人收了盒子,一起謝了。水夫人又讓水輕是給二人行謝禮,秋兒二人忙側身避了,直羞的滿臉通紅。
水夫人便又吩咐水輕靈給慧安行禮致謝,慧安起身扶住她,拉著她的手坐在了自己身邊。水夫人便是一笑,道:“輕靈是個靦腆的孩子,又嘴笨,不像安娘都能獨當一麵了,安娘和輕靈是同齡吧?”
慧安忙是一笑,拉著水輕靈的手,道:“我屬羊,三月的生辰,不知水二小姐是幾月的?”
“我是七月生的。”水輕靈細聲細語地道,她今目穿著件繡百蝶穿花的素白長褙子,下著煙霞色撒花宮紗邊寬幅擺裙,梳著兩個圓髻,發髻上分別插著四朵嵌藍寶的玉簪花,顯得極爲清麗脫俗。
慧安看著喜歡,便道:“那就是妹妹了,以後妹妹常到我這裏來玩兒。”水輕靈性格內向,又靦腆,平日在國子監不怎麽和人來往。今日見慧安爽朗大方,早就起了結交的心思,聽慧安如此說忙笑著應了,頗爲羞澀地叫了聲“沈姐姐”。
水夫人在一旁看著倒是笑了,幾人又閑聊了一陣,水夫人才領著水小姐起身告辭。慧安尚未將二人鬆出榕梨園,冰月便才且都察院左檢督禦史家的夫人和小姐來訪。慧安方才已問過幾個丫頭,自然知道這回是冬兒惹的事兒,忙和方嬤嬤又是一番忙碌。
待送走史家夫人和小姐已是臨近正午,也不說去賞梅了,慧安早早地讓傳了膳,想著下晌要到關府拜訪的事就有些心下鬱鬱。慧安歇了個午覺,便被方嬤嬤從暖和和的被窩中挖了起來,忙著挑選下午去關府穿的衣著,又搭配了首飾,慧安便被推著進了淨房。
冬兒、春兒服侍著她淨了麵出來,方嬤嬤便將慧安按在梳妝台前親自給她梳妝,慧安正好有些事要交代方嬤嬤,便也由著她給自己通開長發,望著鏡中執著黃梨梳仔細給自己梳發的方嬤嬤道:“乳娘今兒下午去秋蘭院教二姑娘禮數,隻管用心調教便是,多的都不必做。”
冬兒和秋兒在一旁聽到皆是一愣,秋兒當即便問了出來:“姑娘讓嬤嬤到秋蘭院去教導二姑娘,這是多好的機會啊,爲何不讓方嬤嬤使勁折騰折騰那丫頭,哼,那丫頭一肚子壞心眼,依奴婢看就該讓嬤嬤借著這次由頭將她住死裏整,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找姑娘的麻煩!”
“秋兒!你胡言亂語什麽,不管怎麽說二姑娘是主子,你也要做那起子刁奴嗎?要是你方才的話給人聽了去,叫人拿了錯,你被罰沒什麽,連累了姑娘也受非議,你能擔當的起嗎?”冬兒喝了一聲,秋兒頗爲委屈的看了看慧安,見慧安麵色如常她才鬆了口氣,也知方才的話確有不妥,便悶悶的低了頭。
屋中半晌靜默,慧安才看向秋兒,笑道:“行了,怎的還委屈的紅了眼,倒似姑娘我責難你了一般。我的意思是方嬤嬤隻管盡心盡力教二姑娘,若是借這事拿捏二姑娘,一來府裏的人也都不是傻子,再來乳娘還要幫我管著府中事務,最最打緊的就是要行事公正,讓人信服。若因私怨讓人安上個欺淩主子的罪,讓珂姨娘有了借口哭到父親那裏,豈不是得不償失?再有,那學規矩本就是極苦的一件事,乳娘隻需嚴格些身體力行的教,憑二姑娘的性子,你們猜會如何?”
二姑娘雖心眼多,但到底年幼,人沈不住氣,受不住激,又心浮氣躁,好強要臉麵,被方嬤嬤調教她豈能服氣?便是方嬤嬤什麽都不做,怕是二姑娘都要鬧將起來。她這一鬧,府中人便都知道,姑娘關心二姑娘派了方嬤嬤去專門教導二姑娘禮數,方嬤嬤教的那叫一個盡心盡力的,可二姑娘卻毫無閨閣女子該有的德行,竟還對教導嬤嬤無禮,任性驕縱,簡直就是品性惡劣。如此想著,秋兒和冬兒雙眼一亮,隻覺還是慧安想的周全,不愧是她們的主子,高明啊高明。
方嬤嬤知道這也是慧安爲她的名聲考慮,心中感念著,麵上卻隻淡淡,撫了撫慧安柔美的秀發,歎道:“姑娘且放心,乳娘都省得。”
方嬤嬤給慧安梳了個漂亮的反綰垂髫,選了一對赤金纏絲琉璃花的小流蘇釵給她別在發髻上,鬢邊又壓了一朵羊脂玉雕成的精美白玉蘭花。拿了一件淺玫瑰紅色繡粉色折枝玉蘭於前襟腰背的交領緞襖給慧安穿上,下身配了月白色素緞細折兒長裙,細細打量了一番,覺著太過素靜。想著那關府的老太君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老人一般都喜歡年輕一輩的打扮熱鬧喜慶一點,便又從妝奩盒中取了一副金光燦爛的項圈和玉鎖給慧安掛在了胸前,又選了一對金絲鑲粉紅海棠的玉鐲子給慧安戴上,上下看了看,見這通身的打扮既俏麗富貴,又低調嫻雅,這才叫了冬兒和秋兒又細細囑咐了一遍,放了慧安出門。
慧安留了夏兒和春兒在府中跟著方嬤嬤,以免秋蘭院真鬧將起來,方嬤嬤會吃虧。故而又帶了二等丫頭承影、鳴鴻,並外院的四個護院,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關府而去。
關府位於內城的西邊,占去了整條清風街,乃是前朝魏國公的舊宅,偌大的府邸是聖祖皇帝禦賜。關府前後重樓疊院,因是前國公的府邸,故而按規製,門樓三間五架,朱紅大門上金漆獸麵錫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門前還蹲著兩座大石獅子,獸麵太門的正門之上懸著門匾,上書兩個金光燦燦的隸書大字“關府”,乃是已作古三百年的關家祖宗,前朝宰相文壇泰鬥關蒿的真跡。
馬車停下,關府早有小廝很有眼色的拿了矮凳放在了車邊兒。關府是簪纓世家,大輝望族之首,規矩自也森嚴,慧安整理了下衣衫,這才款款地扶著冬兒的手踩了矮凳下了車。那邊秋兒已向角門的管事婆子遞了請帖,許是府上主子早打了招呼,那婆子沖秋兒笑了笑也沒看她遞上的帖子便忙讓小廝往二門報信。
不一會兒角門迎出來一個五十上下的嬤嬤並兩個小丫頭,那嬤嬤體型偏胖,眼睛不大,團團的一張大餅臉,出了角門便沖慧安笑了起來,一臉的和氣道:“給沈小姐請安,小姐可是來了,咱們府上的老太君都問了兩回了。府上姑娘們也早早到了福德院,隻等著沈小姐來呢。”她身後的小丫頭都梳著雙丫頭,穿著鵝黃色的袒領襦衣,蔥綠色的襦裙,腰間都打著紅色的如意結,亦跟著行了劄,笑著上前接了偃月二人拿著的禮盒。
慧安見那嬤嬤穿著一件銀灰色素麵織錦褙子,袖口領口處還都鑲著絨毛皮邊,頭上簡單的綰著管事婆子常綰的平燕髻,還斜插著一根玉質不錯的如意簪,通體素淨卻顯得極爲體麵,便知她在府中定也是得力的管事婆子。又聽她提起關老夫人,便知是老太君院子裏的,也不敢受她的全禮,忙側身避了避,笑道:“不知嬤嬤怎麽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