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別這麼說……」
我說過,我根本不適合慰人。
「他都考上清華了,怎麼我就不爭氣了。家裏缺錢,他爸要是那個時候硬調回來,家裏就沒餞給我治病。你不知道,這個病是無底洞,每個星期都要透析,支撐不了。餘淮那時候非要把他的腎給我,我怎麼能為了我這條老命,賠了他的下半輩子?換腎之後就是半個廢人了呀。後來也算天無絕人之路,等到了腎源,終於花光積蓄做了手術。」
我聽得心酸,隻能緊緊地拉著她的手。
「他爸不能回來,換完腎排異反應嚴重,要一直吃藥,結果比透析還貴,身邊兒離不了人。餘淮跟我說,他不去北京了。」
餘淮的媽媽忽然哭了出來。
「他考上清華了,跟我說他不去了。」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哭得肝腸寸斷的女人。她的哭聲在我耳中忽然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餘淮去了本市的一所重點工科大學,一邊上學一邊照顧他媽媽,還是努力在三年內就修完了全部學分。
「他跟我說,他復讀過一年,最難受的時候朋友發短信勸過他,沒什麼好難過,大不了比別人都多活一年不就賺回來了。所以他特別努力,上不了清華,就鉚足了勁兒要跟同學們同一年畢業。」
我當然知道這句話。
因為是我發給他的。
「那時候我的病已經好轉了,不能幹重活,但是不用住院了,我覺得都好了。不過他說要去美國讀書的時候,我還是擔心,家裏都沒有錢了,哪能供得起他?他說拿了全額獎學金,自己打工,不用家裏幫忙,那些保證金什麼的都是親戚們湊的。我心裏也不好受,他上一個誌願被我耽誤了,這次我不能再拖著他了。」
「誰知道現在……」餘淮的媽媽嗚嗚哭得越來越傷心,「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死?」
我安靜地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世界有太多天降橫福,太多飛來橫禍。我沒成熟到可以坦然看待的地步,隻能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可當一切發生在餘淮身上,我實在沒辦法用平常心對待。
「你別怪阿姨拉著你絮叨。阿姨心裏苦,也知道他和他爸更苦,不能一天到晚跟他們念叨死啊活啊,那不是讓他們更難受嗎?是我把這麼好的一個孩子給坑了啊,他之前還特別高興地跟我說他遇見你了,說你現在發展得可好了,他在你麵前都覺得抬不起頭,說自己也這麼大年紀了,還不如你獨立,見到你就又高興又難過。我心想那怪誰?那不都怪我嗎?……」
餘淮的媽媽就這樣哭了很久,最後才羞澀地放開了我的手。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漂亮話來寬慰她。
走出病房很久之後,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走廊裏依然人來人往。我曾認為醫院是生死橋,卻忘記了,在死亡這個結局之前,漫長的痛不欲生的過程,也是在這裏發生的。它不光折磨病患,也折磨健康的人,在與死神的交鋒中,病患付出生命,家人卻付出了整個人生。
我以為那個麵貌不經風霜的男孩隻是因為一個小小的挫折站不起來,我以為他依然滿身天之驕子的傲氣,卻不知道那個笑嘻嘻地對我說「我們一起坐同桌吧」的少年,背後已經過了萬水千山。
我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他,提著飯盒走過來,轉進了病房。
他說「後天我就要回美國了」,他沒有,自然是沒有。
可我無法邁出步伐再次拉住他的手,問清楚這漫長的過程。
我喜歡當年的那個餘淮,那個最好最好的餘淮。
可那些脆弱的崇拜和美化的記憶,真的足夠承載現在的餘淮那山一樣的悲哀嗎?
當時的他是最好的他,後來的我是最好的我。
可是最好的我們之間,隔了一整個青春。
怎麼奔跑也跨不過的青春,隻好伸出手道別。
我頹然轉身,朝著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