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更冷一些的時候,狄人龜縮回了蒼莽的草原。
夏朝生和穆如歸在嘉興關過了年。
邊關的新年過得不熱鬧,隻是風裏多了一抹肉香。
夏朝生早早起身,讓夏花為自己換了身幹淨利落的勁裝。
“小侯爺瘦了。”夏花一邊替他穿衣服,一邊吸鼻子。
這身衣服還是夏朝生未生病時做的,如今自然有些寬大。
夏朝生對著銅鏡挑眉,依稀在模糊的影子裏分辨出昔年自己張揚的神情,然後勾起唇角,有些無奈地搖頭。
身為鎮國侯府的小侯爺,這身衣服自然做得漂亮。
衣料是宮裏禦用的,上麵繡著的祥雲紋路,精細一如天邊的雲霞。
隻是再好看的衣服,穿在現在的他身上,都成了擺設。
夏玉將衣帶係好後,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用披風將他裹起來,然後著急忙慌地遞來手爐:“小侯爺,快抱著,千萬別凍著。”
夏朝生張嘴,想要說“怎麽會凍著”,結果舌頭都來不及動,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小侯爺,您這樣真的能出門嗎?”夏花心疼地拍著他的脊背,不顧夏朝生的抗議,又拿了條雪白的銀狐皮,圍在他的脖子上,“王爺也真是的,不該答應您……年節裏,居然還陪您一起胡鬧!”
“九叔也是問過大夫,才答應陪我去騎馬的。”夏朝生用帕子掩住唇,眉宇間浮現出一層喜色,“九叔在上京,就答應過我……他從不食言。”
“騎馬,騎馬。”夏花幽幽歎息,“以前可沒見您這麽喜歡騎馬。”
是啊,以前的夏朝生騎馬到厭煩,累的時候,恨不能在馬車內癱成一灘爛泥。
可惜,今非昔比。
已經不是那個能輕輕鬆鬆馴服烈馬的夏朝生了。
“小侯爺,王爺已經在外麵等著了。”他們正說著話,秋蟬搓著手從院外走了進來。她先站在門前將衣擺上的碎雪抖去,抱怨幾句“真冷”,然後仰起頭,一邊對著暖爐暖手,一邊望夏朝生,“小侯爺……”
她剛開口,就嗚咽得說不出話來。
無論是夏花還是秋蟬,都太久沒見到這樣的夏朝生——他著赤色連雲錦的勁裝,腰間一抹墨色犀角帶,連塊玉牌都沒墜,就這麽幹幹淨淨地站在銅鏡前,與以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小侯爺近乎沒有分別。
“咳咳。”夏朝生用帕子捂住嘴,咳嗽著回頭,“看花了眼?”
秋蟬鼻子一酸,知道過去的那個夏朝生終究是回不來了,搖著頭不敢開口,生怕一張嘴,忍不住的抽泣就會被他聽見。
夏朝生眼神一黯,假裝沒察覺到秋蟬的失態,抬頭向院中看去。
披著黑色大氅的穆如歸果然已經站在了雪地裏。
他獨自撐著傘,在滿天飛雪中一動不動地等待。
夏朝生那顆被酸澀填滿、不斷加速跳動的心,很快平靜下來。
他扶了扶發間的玉簪,腳步輕快地跑過去:“九叔。”
穆如歸垂眸望進夏朝生的眼睛。
幹淨,濕軟,一如他的人。
穆如歸心中微澀,卻沒有多說什麽,隻將他的五指攥在掌心,輕聲道:“慢點。”
夏朝生屈起手指,撓了撓穆如歸的掌心,笑眼彎彎:“嗯。”
朔風呼嘯,卷起了穆如歸肩頭紋著金色流雲的大氅。
夏朝生不著痕跡地倚靠過去,目光落在領先自己半步的九叔身上,心一點一點燙起來。
不論看幾回,他都看不夠。
原來重活一回,是這樣的暢快。
哪怕邊關苦寒都掩蓋不了那一絲甜蜜。
“王爺。”
走出院子,夏朝生瞧見了等候多時的紅五。
“這是……”他看清紅五牽來的烏雲踏雪後,詫異得忘記了說話。
直到穆如歸翻身上馬,又對他伸出手後,夏朝生才尋回神誌:“我以為……”
“以為什麽?”穆如歸鋒利的眉上落了一片雪花。
他抿唇發了會兒呆,然後斂去眼中的水霧,將手遞到了九叔的掌心裏。
風再次在夏朝生的耳畔呼嘯,但這一回,他穩穩地落在了穆如歸的懷裏。
夏朝生以為,穆如歸顧及他對身體,會尋一匹溫馴的馬,或者幹脆找一匹小馬駒,哄著他玩兒。
他怎麽也沒想到,穆如歸會抱著他,騎著自己的戰馬,在嘉興關內飛馳。
風雪模糊了夏朝生的眼睛,但他不覺得冷。
恰恰相反,他凝結的血液仿佛又在血管中流淌起來。
——怦,怦怦!
不知是誰的心在胸腔中重重地跳動。
夏朝生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雙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穆如歸的手上。
穆如歸心有所感,將手中韁繩遞了過去。
“九叔?”夏朝生眼裏閃著光。
穆如歸將他摟得更緊些,低沉的嗓音被風攪散,聽起來格外溫柔:“跑吧。”
跑吧,像你心中所想一樣,也想以前一樣。
夏朝生抓著韁繩的手猛地攥緊,笑聲淹沒在狂風裏。
他雖身體羸弱,內裏卻藏著一顆火熱的芯子。
他是侯府的小侯爺,不是什麽隻能生長在旁人羽翼下的嬌嫩花朵。
傍晚,他才被穆如歸抱回嘉興關的別院。
夏朝生精疲力竭地窩在溫暖的懷抱中,眼裏的光卻比穆如歸每一次見到他,都強烈,頗有些初遇時的味道。
穆如歸心想,這個年,自己沒讓朝生失望。
他們走進別院的時候,夏花和秋蟬在院中監督紅五搬爆竹。
穆如歸抱著夏朝生停下腳步,沒有急著現身。
“九叔,你以後也要陪我過年。”一片喧鬧聲裏,夾雜著一道細弱的懇求,“好不好?”
穆如歸摟在夏朝生腰間的手驟然收緊,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聽見的聲音,承諾:“好。”
——啪!
火光映亮了夏朝生的眼睛。
穆如歸在澄澈的光裏,尋到了自己的身影。
“九叔……”他的聲音變了,帶著一絲讓人耳紅心跳的嬌軟。
穆如歸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啞著嗓子扶住夏朝生的臉。
那些澄澈的光全變成了萬家燈火,暖得穆如歸心裏發漲。
若他們隻是凡世中最普通的一對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該有多好?
可惜,他們不是。
榮華富貴何嚐不是一種枷鎖?
穆如歸忍不住用拇指憐惜地撫摸著夏朝生雪白的麵頰。
許是今日騎了馬的緣故,他的臉頰上帶著一絲醉酒似的紅潮。
夏朝生羞澀地閉上了眼睛,靜靜地等著即將到來的親吻。
“王爺!”
誰知,平地響起了一聲驚雷。
不知從哪裏躥出來的秦軒朗,拎著一封信,焦急地跑來。
夏朝生愣了會兒,麵色迅速漲紅,在穆如歸回神前,慌張地跑進了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