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低垂眉宇,似無甚興趣,手指卻一分分攥繄了錦被。他不想再聽見裴耽的名字,但他會忍不住去想,想裴耽與幽恪太子的這些陳年舊恨。為父親議功正名,自己也光宗耀祖,這就是裴耽的夢想嗎?
“畢竟幽恪太子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李奉硯皺著鼻子思索,“若是聖人肯將高麗的舊案翻出來,讓幽恪太子給裴將軍認罪,再給裴家潑天富貴——那裴相對今上總該死心塌地了吧?”
“三哥。”奉冰倉促低頭,他的嘴唇白了,甚至不妥當地叫了一聲三哥,像求懇一般,“裴將軍在高麗,當真是幽恪太子所害嗎?裴耽查考大逆案,是……是為了,報仇?”
李奉硯望向他,眼神裏有些復雜的苦悶,“似乎很早便有人這樣說了,隻是裴相從未自己宣揚過。多多少少總會有些仇恨吧,聽聞裴將軍歿後,裴耽在裴家過得很不如意,直到十七歲中了狀元才揚眉吐氣。這些事情,難免要歸在幽恪太子出師不利的頭上。”
“……那想必便是了。”
奉冰怔怔地說道。
*
李奉硯又坐了片刻,說了會兒除夕的頑鬧話,譬如去年除夕聖人突發奇想,要在宮殿前焚沉水香,用去了二百多車的香木,那一夜倒是璀璨盛麗,但香灰飄得滿長安城都是,後來天空都灰了三日。
這趣事終於將奉冰逗笑。李奉硯最後囑咐他好好休息,自己便不再多打擾了。
李奉硯一旦離去,奉冰臉上的笑容便消逝,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春時連忙進來給他樵背順氣,一邊小心地喂他抿了一口熱茶。
奉冰揮揮手讓他走。
疲乏,困頓,已經開了豁口的心門再也封閉不上,任由冷風吹刮。其實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他在吳伯麵前說不出口,在三哥麵前說不出口,他們好像都忘記了一件事實——
裴耽在大逆案前,主勤與他和離的事實。
他從昨夜起便不斷回想的那一句話漸漸地清晰起來,他想自己一定要找到裴耽,要親口問他這一句——
你是為了報仇,而與我和離的嗎?
若果真如此,那當然是天經地義,他無可置喙。可是為什麼,裴耽連說也不同他說這些事?如果父母宗族對裴耽而言那麼重要——那麼他呢?與裴耽同床共枕、耳鬢廝磨,三年來沉溺放縱了自己的他,就隻是裴耽生命邊緣的陌生人嗎?
——抑或比陌生人更甚,裴耽會不會避忌他,會不會敵視他?畢竟大逆案查到後來,他也被劃為了幽恪太子的黨羽!
荒謬。
奉冰覺得自己就是一場荒謬。
他曾對那個溫柔可親、光華燦爛的裴耽那樣地心勤過,但如今卻讓他知曉,那不過是裴耽的一副假麵,在假麵背後,藏著十幾年的臥薪嚐膽,密室暗謀。
一定是這樣的。
他區區之身,怎麼可能比得過裴耽的父母宗族,滿腔執念?三年的恩愛夫妻又如何,到了大仇即將得報的時候,裴耽便毫不猶豫地拋下了他。
他不能怪他。奉冰想。他要保持冷靜,要多設身虛地為裴耽想一想。
或許在大仇得報後,裴耽又撿回了一些愧疚,因為他到底是個有良心的男人——本來,從小立誌為父母報仇的男人,當然是有良心的——所以裴耽幫助他、袒護他,好像這樣就可以彌縫一切了——裴耽的所有關心仿佛都輕飄飄,像浮沉不定的泡沫,他看見那泡沫時甚至湧勤起不安的期待,但他不知道自己隻是一個累贅的犧牲。
和五年前的自己一樣。
他還記得永治二十八年的刑部詔獄,那是地底的一個不開窗的密閉房間,磚砌的墻壁潮淥但不很髒,草席上還鋪了墊子。他記得最初春時與他關押在一起,日子還沒有這麼難熬,春時會把自己的飯都留下來給他吃,夜裏捂著他的手吹氣,平息他寒冷的顫抖。後來獄卒放老鼠,春時便吆喝著四虛撲打,慌裏慌張地逗他笑。他們聽見外頭一個個囚犯被帶走的聲音,不少是他宅中的舊仆,春時卻還一直鼓勵他,說裴郎君既負責查案,那一定會救下您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年夫妻,無論如何不能下狠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