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女子,白萱本沒有參加這種宴會的資格,然而她還是向白瑜百般苦求了一番。不為別的,許行那番話已經讓她內心掙紮不已,深知即便這樣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論為了什麼,她隻能回臨淄,而回臨淄則意味著從此她將與趙勝成為陌路,妾心有誰知……
白瑜當然清楚妹妹這是在沒有理由再去見趙勝的情況下,要以這種方式做臨行前的默默訣別。雖然白萱回臨淄的決定讓他頓覺卸掉了包袱,但這一舉動卻實在太突兀了些,讓他不免有些猶豫。不過他畢竟自小“怕”慣了妹妹,經不住軟磨硬泡隻好投降答應,讓白萱扮作仆從跟隨前往。
這樣做是最恰當的辦法,畢竟到時候赴宴的人連主帶仆將近千人,誰也不可能去注意一個躲在角落裏不哼不哈的仆役。不過白萱還是遠比白瑜謹慎,為了使自己更不起眼,赴宴前她調了薑汁水粉細細的抹在臉上以使麵容顯得蠟黃,雖然她早就聽人說這樣做有深入皮膚肌理,毀掉容貌的危險,但她心已死,又何惜容顏。
宴會上的情形一如白萱所料,並沒有人注意到白家少主身後陪席上那個被四五名仆役掩護在中間的小小“少年”。她不能說話,隻能默默地注視著主席位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的一舉一動,並且將他埋在內心的最深處,從此再也不訴於他人。
她並不是輕易表露心思的人,然而當那一聲攝人心魄的“相邦請”響起時,她的心卻被震碎了,不由自主的便落下了淚來。她突然之間完全明白了許行那些話的用意,許行並不是單單在勸她,同樣也是要告訴她:趙勝坐在那個位置,要想成就他的誌向,便不能有瑕疵被人攻訐,而自己的存在恰恰是他的“瑕疵”所在。別人不會在意她心裏想的是什麼,他們隻能看到一個公子,同時又是相邦,在用他的權勢“欺淩”白家。
如若真心待他,又當如何……
在白萱默然心傷的同時,趙勝的開場白已經做足,笑微微的向四處撒望一眼,招手間鍾鼓齊響,早已候在廳門外的樂舞妙姬們鶯鶯燕燕的漸次而入,把眾賓客的目光全數吸引了過去。
先秦時許多習慣與現代不同,雖然朝堂上按照《儀禮》規定與後世一樣是南卑北尊。但是不屬於正規朝見的平常座次卻是以麵向初升朝陽的西邊為尊,其次又以北為上。趙勝作為公子和相邦,同時還得給沒露麵的趙王留地方,自然空了半邊席位獨自坐在了西邊主席上,而在北邊坐著的則大多是宗室貴族,至於剩下的那些富商當然隻能委屈在南邊席位上了。這樣一來宗室中人和外人立刻涇渭分明,雖然相互麵對著麵大眼瞪小眼,但也算各安其位了。
此次宴會具有很大的政治性,所用的樂舞不可能是霏靡之音,而是正兒八經的“佾”,如今各國都已經暨越了周天子的禮樂,趙勝他們當然也跟著水漲船高,心安理得用上了“六佾”,也就是六縱六橫三十六個舞者,這種舞樂不論穿著還是舞姿都很正規,不具有純粹找樂子用的那種挑逗性,在座的各位都是見多識廣的人,哪會有什麼興趣。要不是明白樂舞之後才會見真章,而且那些舞姬都是百中挑一,曼妙可人,恐怕不少人都已經睡著了。
別人沒興趣,趙勝又不是聖人,當然也沒什麼興趣。不過這樂舞倒是給了他充分思考的時間,所以在別人眼裏,他雖然手扶幾案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視地滿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勢,但誰也不可能想到此時他腦子裏早就轉的跟個車軸似的了。
剛才蘇齊說的事趙勝實在不能不重視,兩眼空洞的坐在那裏分析了半天可能性,等樂鼓齊停,三十六位舞姬翩翩離去,他才迅速換上了笑容,從幾上端起酒盞高聲說道:“諸位請。”
正戲總算是開演了,眾人立刻抖擻起精神,配合著趙勝舉酒相祝後,大廳裏立刻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
趙勝放下酒盞環顧眾人一番後笑道:“趙勝奉大王重托,雖忝居相位,其實難當重任。每每想起來總覺得愧對大王和列位先君。若不是有各位誠意相攜,恐怕早已左支右絀,惹人笑話。今日之所以將諸位請來,便是要以薄酒相謝,以示趙勝心中之誠。趙勝在此謝過了。”
說著話,趙勝長跪而起,雙臂平伸兩隻手相互一搭,恭恭敬敬的向著眾人拜了下去。
“相邦禮重。”
甜棗已經給了,後邊麼……在座的這些人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麵對趙勝的客套,別說別的人,就算趙正也沒脾氣,於是眾人又是一陣“眾誌成城”,算是把趙勝的臉麵給抬了上去。
趙勝和善的點了點頭笑道:“說起重任難當,趙勝確是肺腑之言。方今天下不安,四境烽火不斷,趙勝年幼少識,左支右絀也是沒辦法的事。就說這秦國,這些年年年東向,各國為其禍害,若是大趙不伸手相幫,他日韓魏俯首西向,恐怕遭殃的便是大趙了。”
“相邦說的不錯。”
趙勝話音剛落,宗室席麵較偏的一個地方接著響起了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大家循聲望了過去,原來是宗室遠裔周憲。周憲本人倒沒什麼大成就,在朝廷裏頭吊兒郎當的當著個上大夫,要不是因為他是宗室的旁支,恐怕名頭更不響。不過周憲的弟弟周紹卻是個厲害人物,去年李兌之亂時立下大功勞,如今已經當上了晉陽主將,麵對秦國為趙國獨當一麵,所以他們兄弟算是宗室裏一部分人的代表人物。這時候周憲壓著趙勝的話音開了口,別人當然得洗耳恭聽。
“舍弟在晉陽防秦,這些日子與在下書信來往,每次必提軍中之難。秦國人如狼似虎,大趙經李兌之變卻是受創不輕,也隻能全力相防了。好在晉陽山險池深,說起來倒也不算太吃力,但是如今北境群胡時時騷擾,大趙不得不分力多處,在下身為司寇司員,實在是深知朝廷之難啊。唉……”
趙國現在的困難準確的說是沙丘宮變造成的,然而沙丘宮變是原先高高在上,現在也餘威未消的安平君趙成幹的,誰也不敢當眾枉評,那也隻能把髒水往李兌頭上潑了,反正李兌是定了性的謀反,死老虎誰不樂意打?
在場的貴人們一聽周憲這番話,心裏頓時出現了個共同的念頭——這位給平原君當托兒當的也太明顯了吧。
這時候其他人難免心思各異,然而坐在幾位封君叔叔下首的趙豹卻是滿臉詭詰,巴茲喝了一口酒,迅速的掃了趙勝一眼,接著便低下頭拿起解肉小刀自顧自的切起了肉來。這種席麵菜品是不少,叉箸解刀也齊全,但吃本身也就是個借口,往席上一坐。大家頂多規規矩矩的喝上幾杯酒,填肚子的事還得等各回各家再解決,倒沒幾個人能像趙豹這樣放的開。
趙禹身為大司馬,算得上位高權重了,但這次宴會名義上是私宴,而他在宗室裏支分又遠,也隻能坐在比較偏的位置。他雖然反對繼續北征,但作為軍人,朝堂上既然已經形成了定意,他就得去執行,所以轉頭看了看周憲,等他歎完氣便說道:
“上大夫這話……諸位都是明眼人,如今各處的困難都看得清楚。朝廷北征群胡,這是安定北疆,以固先王大業的必行之舉,不能去說難或者不難。至於秦國人麼,空箭放多了也驚不到什麼鳥。不過他們如狼似虎倒是真的,若是不好好防著,萬一被咬上一口終究不好,所以麼,各處都需精心安排。此事趙禹明白,想必諸位心中也清楚。”
趙禹雖然沒有明說,但這些話已經直接指向了“秦國將要圖趙”的謠傳,別人耳朵又不聾,還能聽不出他這是在辟謠外加為趙勝要說的主題做鋪墊。眾人都是心中有數,但一說到錢畢竟又都肉疼,所以幹脆誰也不接這個話茬,就想看看在大家都裝傻的情況下,趙勝還怎麼把“集緇縷”的話從別人嘴裏拱出來。
在周憲和趙禹說話的當口,趙勝一直笑微微的觀察者貴客們的表情,此時見沒人接話茬,不由以拳護口輕咳了一聲笑道:“好了,好了,大司馬這些話說的有些多了。大趙如今情形如何,諸位皆是與國福禍相係,深明大義之人,心中自然都清楚,倒也沒必要多說。趙勝今日相請,除了替大王相謝諸位輔國重義,另外也是為了北征。嗬嗬,朝廷準備集緇縷的事想必諸位都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