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拓和魯納達夫人那副模樣幾近爭吵,本想盤腿卻又不得不保持跪坐姿勢的那些匈奴貴族全是一副驚詫無措的模樣,而魯納達那個最小,尚不足六歲的兒子更是被嚇得癟起了嘴,要不是旁邊的哥哥摟住了他,幾乎快要哭出來。這樣的景象之下,趙勝和趙國群臣就算不懂匈奴話也也已經明白於拓剛才絕對不隻是翻譯加解釋那麼簡單。
在大趙的朝堂上就公開爭上了,還以為自己是不受人管的攣鞮氏大首領麼?看樣子這幾年對於拓還是太客氣了些,而在攣鞮氏族中依然有他的人,魯納達這幾年並未能完全掌控局麵……趙勝不覺緊緊的皺了皺眉,沉聲說道:
“攣鞮將軍剛才都說了什麼……寡人這朝堂上並非沒有不通胡語之人,若是你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不妨讓別人替你通譯通譯。”
這已經是明確的責備了,甚至有些問罪的意味。於拓這幾年的邯鄲話不是白學的,聞言頓時一驚,立刻矮下去了幾分,忙不迭的應道:
“大王恕罪,臣沒別的意思,隻是與弟婦說了說大王的聖意,另外,另外……舍弟的幾個孩子都還小,臣怕他們服不了眾,所以,所以才多說了幾句,並沒有別的意思。”
“當真是如此麼?”
趙勝不怒自威的盯著於拓看了片刻,卻抬頭問上了朝臣之中的某個人。那名大夫連忙點了點頭,看這意思於拓的本意就是不是如此,原話應當也和這些差不多了。
於拓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多年在草原上稱王,就算最近這幾年接觸了些中原文化,野性卻是難馴的,趙勝也沒指望從這一代人開始就馴服同化他們,此時見於拓雖然心思明顯外露,卻也知道些委婉了,嘴角不覺稍稍掛上了些笑意,輕輕哼了一聲笑道:
“服不了眾……草原上強者為尊的規矩寡人還是知道一些的。嗯,哼哼,攣鞮將軍可想回去做首領?”
於拓聽到這裏頓時有些膽顫。什麼叫“知道一些”?當年在草原上風餐露宿跟他於拓拚命的不就是高踞禦座之上的這位麼。於拓並不是不知道進退,也清楚趙勝必然反感他回雲中做首領的想法,可是他真的非常渴望這件事,然而他更知道趙勝今天接見僅僅隻是走個過場而已,不管是征求魯納達夫人的想法還是詢問魯納達的遺囑,都不可能改變他真實的安排。
作為失敗者受人擺布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於拓雖然已經被折斷了雙翅,卻並不願意在這座四望看不見遠方的城市之中呆下去,以至於了此一生,他想有所爭取,可他並沒有學會用委婉的語言去博取趙勝的歡心以求達到目的。他能怎麼辦,他隻有用這種仿佛是自己在找死的方式來爭取了。
五年的磨礪已經足夠磨掉頑石上的許多棱角了,於拓現在是真心的害怕趙勝,可是當他鼓足勇氣逆勢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後,已經不容他再退縮了,所以在趙勝那番有些撕破臉的責問過後,他立刻用與他弟媳婦相同的姿勢匍匐在了地上,全身劇顫的慟哭道:
“自從六年前大王懲戒之後,臣已經不敢對大趙有二心了。可臣現在已經是快要死了的人了,隻想在死之後趁屍體還未涼,讓草原上的鷹鷲啄走臣的雙眼、臣的屍身,以此洗淨臣的罪惡,將臣帶回昆侖神那裏。
臣原先是對大趙不敬,可臣如今已經悔過了呀。攣鞮氏早已經不在了,草原上都是大王的臣民。臣沒有兵、沒有馬,就算哪天再有不臣之心,除了自尋死路還能有什麼用處?
臣隻想回到草原上養老,不論是誰想攛掇臣對大趙不敬,臣都不會答應。臣求大王了。”
於拓話音落下,大殿之上除了他彷如牤牛一樣的哭聲之外再沒有一絲聲息。草原上來的那些人基本上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至於這些年在邯鄲學習華夏禮儀文化的那些匈奴貴族少年雖然聽得懂,卻畢竟年幼,即便能理解他的心情,卻也不敢說話;而趙國的大臣們即便心軟,在趙勝沒說話之前,誰又敢先吭聲?於是大殿之上更顯得寂靜了。
許久過後,一直肅然注視著於拓的趙勝緩緩露出了笑容,輕輕歎了口氣才道: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嗬嗬,雖說攣鞮將軍乃是知不可為而不為,不過能明白這個道理,寡人也已心慰了。”
“謝……大王。”
雖然趙勝的話帶著明顯的“你是不敢,而不是不想”意味,但他能這麼說,於拓也已經感激不盡了,額頭在相疊平抻在地上的雙手上連連叩了好幾下。
趙勝點了點頭笑道:
“攣鞮將軍不必說什麼謝字,有些話雖然說出來頗有些傷臉麵,不過若是當真說出來的話其實也沒什麼。寡人知道攣鞮將軍是個識時務之人,不過念及大趙之安,寡人看攣鞮將軍還是留在邯鄲為好。這倒不是寡人對你不放心,而是因為如今攣鞮氏已經裂為五部,你的身份卻又太過特殊,即便什麼也不做,隻要回到草原,也難免會讓各部首領人心惶惶。人心不安是為亂源,寡人不想雲中出什麼亂子,所以還請攣鞮將軍能體諒寡人的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