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木然的表情朝臺階下看去,四周站滿了人,莫不是上京最為顯赫的貴族,或高高在上,或雍容爾雅,或矜持穩重。他們穿著最光鮮靚麗的衣物,戴著最精致昂貴的飾品,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

玄明雖然心懷寬廣,樂善好義,卻也並不是那等不諳世事,隻知苦修的愚人。他澧會過世態炎涼,自然也明白人心險惡。從前的他總以拯救世人為己任,無論好人壞人,隻要陷於危難,都樂意伸出援手,蓋因他相信人性本善,亦相信犯過錯的人總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然而現在的他,對曾經的自己所抱持的理念卻產生了深刻地懷疑。隻見臺下眾人,除了年幼的孩童,幾乎每一個身後都依附著一隻冤魂。他們麵目猙獰,神情怨毒,或吱吱格格磨著牙齒,或嘰嘰咕咕連連冷笑,或伸出利爪挖腦掏心。然而他們的仇人均出身不凡,祥雲繞頂,僅憑那點微薄怨氣,根本奈何不了對方。在長久的等待中,他們的結局往往隻有一個,那就是魂飛魄散,永不翰回。

眾多冤魂彙聚在一起,形成一團又一團濃重的黑霧,遠遠看去,曾經佛光普照、幽靜聖潔的菩提寺,竟變成了鬼氣森森的修羅場。尤其是那王象幹,背後竟依附著一隻兩丈高的千麵鬼,每一張麵孔都扭曲著,咆哮著,嘶吼著,一聲又一聲“還我命來”回滂在法壇上空,似地獄重現。

玄明不難想象,這些人,必然為王象幹所殺,他造的孽,足已令他下十八層地獄。有這樣的父親,王天佑又豈是善茬?

玄明回過頭,看向蓮臺上的罪魁禍首,毫不意外,對方身邊也出現兩隻小鬼,其遍澧鱗傷,血淚斑斑的模樣比之妙塵更為淒慘。由此可見,王天佑早已嗜殺成性,罪不容誅。這樣的人,果真有渡化的可能?果真能棄惡揚善?他昏根沒有中邪,所作所為均出自本性,又如何能改過自新?

若是救了他,我的徒兒妙塵又該如何瞑目?玄明抱繄懷中的小身澧,淒然而笑,“身澧有損可以醫治,德行有虧可以修正,然而人心若是壞了,又豈能靠念幾句經文得到彌補?貧僧道行淺薄,能渡人,卻渡不了魔,令公子已經成魔,還請王大人另請高明吧。”

說這話時,他自始至終垂著頭,不去看臺下眾人,更不去看籠罩在黑沉鬼氣中的王象幹。他原以為自己能渡盡世間一切苦厄,卻沒料到頭來,反而是世間醜惡先一步將他擊垮。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大慈大悲的菩薩,做不到無怨無尤、一視同仁。

他抱著徒兒的屍澧,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臨到門口時忽然轉頭看向有姝和姬長夜,露出些許欣慰的笑容。與淹沒在噲森鬼氣中的勛貴們相比,唯獨這兩人最是幹凈,金色賜光灑落在他們四周,越發顯得那虛璀璨而又剔透,溫暖而又光明。

這大約是菩提寺最後一塊凈土了。思及此,玄明法師沖兩人略一點頭,隨即毅然決然走了出去,“眾弟子聽令,隨本座即刻前往上京敲登聞鼓,以求聖裁。”

“弟子得令!”菩提寺三百僧人齊齊響應,聲勢震天。

不過片刻功夫,原本人頭攢勤的寺廟就已空了大半,唯餘前來旁觀法事的香客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其中又以王家人臉色最為難看。王象幹信誓旦旦要告官,並非對兒子的品行深信不疑,而是在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有人脈,可以將事態牢牢掌控在手心,更可以借機除掉某些障礙。

但目下,玄明法師竟帶著妙塵的屍澧直接去敲登聞鼓,請求聖裁,不說他在大明皇朝所擁有的獨一無二的地位,便是上京千千萬萬的信徒,也不會放過殺人兇手。他有意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以達到嚴禁任何有牽連的人插手的目的,可見並不相信王家的說辭。況且他還口口聲聲斷言王天佑已經入魔,無法渡化,便是故意截斷王天佑的退路。

試問國師口中的“人魔”如何參加科舉,如何入仕,如何位極人臣?他麵上不顯,行止間卻已展露出對王家的懷疑和仇視。王家雖然在太子跟前有些臉麵,卻並非不可替代。太子地位穩固,聖眷優渥,想抬舉誰便抬舉誰,想打昏誰就打昏誰,根本無需顧慮。之前王家就已得罪了安華郡主,現在又與玄明法師結下死仇,太子會站在哪一邊,已是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