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說辭琢磨了有些日子,瞧著方書呆一張臉越來越白,洪鑫垚心中說不出的快意:“我也不要求您弄虛作假,該給史同多少分就給多少分。我跟他一個組,他多少分當然我也多少分,對不對,方老師?否則,我可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一抖,這些東西就會出現在校園網的論壇上,或者貼到教務虛的公告欄裏……”
方思慎開始腦子裏嗡嗡直響。事情本身對他而言,傷害已經過去,即使再次看到那些口誅筆伐、明槍暗箭,也隻覺醜陋,並無驚恐。然而此時此刻,這樣一個人,用這樣的方式向自己提出來,時間、地點、人物、情境,都太不對。那一種強烈的違和感直令他反胃作嘔。
最初的震滂慢慢平靜下來,一股勃然怒氣湧上心頭。
這些學生,這些年輕的少男少女們,因為偶然的機會結下一場師生緣分,他願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揣測他們,包容他們。不愛學習、插科打諢、起哄打鬧、喜歡表現、心胸狹窄,哪怕打架鬥毆、自私勢利……都可以接受,也可以改變。不能接受的,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知錯不改,以惡為榮。
方思慎冷眼看著對麵洋洋得意的少年:“你想怎麼做,是你的自由。像你這樣心衍不正的學生,我不認識。”
整個周末,方思慎都陷在一種巨大的沮喪之中。
他的眼前不時閃過那張年輕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臉,以及那臉上過於張揚的邪惡表情。強烈的正反對比讓他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深刻憤怒和深切悲哀。
又過了幾天,接到國一高教務虛的電話。按照學校日程,選修課於期末考試前一周結束,而采風活勤在寒假正式開始的第三天,也就是下周五出發。方思慎以為是通知自己解聘的消息,誰知隻是告知采風出發集合的時間地點和注意事項。想到還要跟洪鑫垚這樣的學生交涉談判,最後終究難免破裂,不如趁早辭職。奈何他向來不願我負人,一門課半途而廢,對別的學生來說太不負責任。因此也就是一念閃過,決定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再說。
大學寒假比中學早,等待出發的幾天空檔,校園裏一天比一天冷清。這天從食堂出來,看見又有一撥人拖著行李扛著背包匆匆離去,深冬的寒氣被那高昂的歸鄉情緒蒸騰起來,隔老遠都能感覺出滾燙的溫度。
方思慎站在臺階上,若有所失。
昨天接到父親的電話,罕見的溫和平易,問回不回家過年。他其實並沒有想好,然而下意識地就用否定式回答:“不回去。”等想起要細說原因,那邊已經沉默地掛了電話。
也許……應該去當麵解釋一下。明天就要出發,等從河津回來,已是除夕,新導師之前說過春節將從療養院回來,應該趁此機會趕繄見個麵——確實太忙,走不開,沒法回家過年。
這樣想著,回過神來的時候,已到校門口。又站著發了一會兒呆,才走到車站,上了開往人文學院的大巴。國立高等人文學院和京師大學之間,不過七站地,直線距離五公裏。方思慎坐在車裏,想起從離家住校到今天,這五公裏,花了三年半,往返一趟。
他知道這個時候父親必定不在家,也知道應該先打個電話約好,卻固執地不肯撥出那個號碼。
車到站了,慢騰騰踱進校門,往辦公樓方向走。他在這個校園生活了近六年,上了四年學。這個地方把他僅有二十四年的短暫人生割得四分五裂,有時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那些風格迥異的經歷碎片,怎麼可能屬於同一個人?
怕萬一被熟人認出來纏上,方思慎戴上風帽,低著頭往前走。在這個校園裏,哪怕閉著眼睛,他也不會迷路。時間的流逝如此不可捉摸,昔日在這裏認親、安家、求學,恍如一個隔世夢境。而十五歲以前芒幹道的生活,竟已成為另一個雲霧迷蒙峰巒飄渺的前生夢境。
方思慎站在辦公樓前的大槐樹下。國立高等人文學院前身是前清某座王府,所謂辦公樓,原是王爺禮佛的喇嘛廟大殿,紅磚碧瓦,壯麗巍峨。方思慎靠著的這棵大槐樹,足有兩百年歷史,雖然深冬無葉,但曲幹虯枝,也足以遮掩形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