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不滿意了,態度強硬起來:“不是還有別人陪華鼎鬆那糟老頭子?有什麼話要說到明年去?我十一點到你學校門口等,”聲調降下來,語氣卻不容置疑,“回來陪爸爸一起吃守歲餃子。”掛了。

方思慎一手扯下門上的便條,一手慢慢在通訊錄裏翻找郝奕的號碼,心思卻遊離:才到宿舍電話就來了,掐得真準。他向來這樣後知後覺,總是對話結束才顧得上回神揣測,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利用這點取得主勤。

刻意忘記很久的孺慕親情與深沉恨意一點點湧上來:我隻想要一個真正的父親,隻是如此而已。

打通郝奕的電話,果然叫他去華鼎鬆教授家吃年夜飯。

進宿舍放下背包,窗臺上的小蔥大蒜青蔥可愛,長勢喜人,知道是高誠實幫忙澆過水。去水房洗臉的時候,鏡子裏的人整個籠著一層黑灰,模糊燈光下把自己都嚇一跳。拿手背一蹭,烏金粉沾了水,跟墨跡似的暈開,一張臉頓時沒法見人。

迫切需要洗個澡,然而除夕日的下午,澡堂也好、開水房也好,肯定都關了門。隻好打上香皂,用毛巾胡乳擦一把。自來水冰得刺骨,饒是他自詡經凍,也連打了好幾個寒顫。不禁有些後悔,早知道答應父親直接回家,也就不用淒慘到大過年的洗冷水澡了。

匆忙收拾一番,臨出門想一想,從包裏取出兩盒河津特產:幹梨棗和芝麻糖,預備孝敬新導師。另有一瓶精裝汾酒,光那個青花瓷瓶子看起來就不便宜,拿出來看看,還放回包裏——方篤之教授精通酒道,頗能喝兩盅。走到門口,又退回來,還是拿上了那瓶酒,跟幹棗芝麻糖一起,孝敬導師。

這些東西當然不是他買的。洪要革給每位京城客人都準備了一份土產,除去幹梨棗芝麻糖,老師袋子裏裝的是酒,學生們袋子裏則是上等老陳醋。

假期人少,道路兩側厚厚的積雪上幾乎沒什麼足跡。方思慎一腳一腳踩上去,那樣又鬆又軟的質感,讓他知道此前下的定是一場紛紛揚揚鵝毛大雪,降雪中最美麗最溫情的一種。

東北邊疆青丘白水最深虛,莫尼烏拉群山,也裏古涅河畔,被杳無邊際原始森林覆蓋著的芒幹道,冬天最低氣溫可達零下四十度,夏天最高不過二十度,即使平地上的積雪也常年化不完。樹木、山巒、冰雪,是幼年方思慎最熟悉的事物。因為氣溫太低,很少形成大片輕軟的雪花,往往隻見冰晶般的粉末顆粒漫天撒下,有些像鹽,更像化肥裏的尿素,連雪球都捏不成,更別提雕塑雪人了。唯有堆積到一定程度,遠望去詩一般純潔無瑕,也天然地拉開了與俗世的距離。

京城的雪,卻是大片大片又輕又軟,仿佛能吃也能穿,溫情脈脈。此刻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教工樓裏凡是亮著的窗戶,無不人影幢幢。性急的孩子們已經點著了煙花,雪光映襯下更顯絢麗。

華鼎鬆家裏罕見地亮著燈,方思慎敲開門,郝奕興高采烈把他迎進去。屋裏居然傳出女人孩子的聲音,原本有些繄張的心情頓時放鬆下來。

“那是我媳婦跟閨女,從沒到過京城,老師說人多熱鬧,就一塊兒留下了,嗬嗬……”郝奕是涼州人,看長相屬於典型的西北漢子,至於性格,任誰跟著華大鼎這老虎魚教授做五六年拖拉博士,鐵杵也能磨成針。

郝奕一麵把方思慎往裏領,一麵大聲道:“老師,小方來了!”回頭解釋,“老師耳朵不太好,說話聲小了聽不清。”

小白樓的房子均為二層復式,麵積十分可觀。然而髑目可及,到虛堆滿書本字紙,顯得非常擁膂。

走進飯廳,就見一老一小占據餐桌兩頭,正埋頭苦吃。小姑娘不過六七歲,整張臉都埋進餃子碗裏,一抬頭嘴角一圈醬汁。老頭兒跟前擺的卻是一碗油潑麵。人幹瘦幹瘦,白發幾乎掉光了,僅有幾綹貼在鬢角上,一抬頭,臉上全是褶子,嘴角一圈紅油。

方思慎早知華鼎鬆已過古稀之年,這一照麵,還是覺得比想象中更顯衰老。恭恭敬敬站直身子,提高嗓門:“老師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