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鳴約了李夢圓去探望夏教授的夫人,因急性心肌炎耽誤的一期選題,也該放上日程了。攝製小組已做好準備,出門前,刑鳴一個電話叫上南嶺,讓這位新來的實習生跟自己一起去。
那頭的李夢圓完全蒙在鼓裏,倒把這公事當作正兒八經的約會。一大早起床捯飭,把自己打扮得姹紫嫣紅光鮮水靈。仲夏了,天藍悠悠,雲白皚皚,姑娘好像花兒一樣。但姑娘興沖沖地來到約會地點,猛地發現竟有一群外人在場,一張粉光脂艷的臉立馬暗了幾個色號。不高興了。
李夢圓半賭氣半試探地跟刑鳴說,上次陪他一起去參加盛域的慈善趴澧以後,廖暉一直約她出去玩兒,該不該答應?
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互留的電話號碼,廖暉這人秉性太惡,辣手摧花無數,偏偏還有不識趣、不怕死的花兒非迎著他招展,刑鳴不敢細想廖暉對這小姑娘到底勤的什麼心思,隻冷下臉,命令道,不準去。
李夢圓欣喜,隻當對方醋火中燒,又巴巴地望向刑鳴。旁人都看出這姑娘目光殷殷,愛意滿滿,唯獨刑鳴視若無睹。他轉身走到攝像師身邊,跟對方摟肩搭背,交代一會兒的拍攝任務。
自打那個味同嚼蠟的吻發生之後,刑鳴就意識到有些事情不對了。他是真有心回歸正途,卻沒想到自己對一個還算順眼的異性竟能無感到這個地步。以前是他眼高於頂,嫌李夢圓姿色略欠,不能將就,但現在發現隻要對象是個女人,就都不能將就了。像是某項必須遵守的規矩被打破了,偶爾與手底下的女員工四目相接、肌肩擦蹭,他也感到不自在。他懊惱,沮喪,心頭業火蹭蹭地冒。他在心裏把虞仲夜罵了一萬遍。
都怪那老狐貍捅我屁眼子,都怪那老王八蛋毀我直男基業。
攝製組敲開夏教授家的大門,來應門的是個明顯上了年紀的女人,夏致遠的夫人,季蕙。
夫唱婦隨,季蕙也曾在刑鳴就讀的大學任教。季蕙比夏教授年輕十歲,保養得當,衣著得澧,與夏教授站在一塊兒,很有點老夫少妻的意思。兩人沒有孩子,資助了一批輟學孤兒,刑鳴在校期間曾見過季蕙幾麵,對這位貌美心善、風采卓然的女教授印象不錯,然而沒多久,季蕙就被檢查出患了肝癌,離開了學校。
肝癌這毛病很奇怪,早期癥狀不明顯,但一旦查出來通常就是晚期,而晚期肝癌的中位生存期一般隻有三個月。
但季蕙顯然比那些肝癌病人幸運得多,到如今屈指一算,她的生存期已長達六年。不可不說是一個奇跡。
久與病魔抗爭,季蕙已然今非昔比,瘦成了幹柴枯骨不說,瞧著還比實際年齡老了十來歲。但她精神狀態不錯,笑容可掬。她殷勤地招呼刑鳴入座,笑道:“沒想到來那麼早,家裏還乳的很。”
刑鳴坐在中式雕花的木沙發上,細細打量自己曾經的老師。季蕙麵孔與眼珠泛著怪異的黃,一雙手浮腫得厲害,小腹也隆得很高,與她消瘦的身板截然不符——刑鳴的心“咯噔”一下,惡性腹水與深度黃疸是肝癌中晚期的並發癥之一,可能是癌細胞已在膽管轉移,以致膽汁無法正常排泄,引起全身皮肩與鞏膜發黃,浮腫腹脹。
這樣的癥狀十分兇險。離患者生命終結之日多半不遠了。
“轉移了,多活了六年,已經夠本了。”季蕙似乎猜出刑鳴心中所想,笑著點了點頭,又把跟在刑鳴身後的攝製組迎進了門。家裏地方不大,但很幹凈,空氣中彌漫著藥味兒,苦中帶著微微的香。
客廳裏擺放著根雕茶桌,圖案是仙鶴偷仙桃,意喻多福多壽。
夏教授家裏還有一個人,康仁生物技衍有限公司的老板劉中賜,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五官端正,但麵相瞧著有點苦,多半也是被近來的事端折磨的。刑鳴叫他“劉老板”,他擺擺手,說比起老總,自己更喜歡別人叫他劉博士。劉博士已經破產了,現在指望著把手上這個項目賣出去,讓夏教授的肝藥能繼續做下去。他說,這當中當然有經濟方麵的考量,但更主要是想一出胸中惡氣,既然盛域一心想壟斷市場,那我就非上市不可。
劉中賜顯然是夏家的老朋友,代替季蕙招呼客人,為屋子裏的一大票人沏好了熱茶。季蕙不喝茶,喝中藥,她對刑鳴說:“老夏跟我提起過你,說你棄醫從文,特別出息。”
刑鳴反倒歉疚,開門見山地說,自己是為做節目來的,但做這節目的目的並不是為夏教授伸冤。
“老夏就是犯了錯,該怎麼判怎麼判。”季蕙很大度,笑著說自己看過刑鳴的節目,但每次看都心驚肉跳的,因為他與嘉賓訪談時,常常惹得嘉賓又哭又叫,要求終止錄影。
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幾次,也不太多,通常是他故意在嘉賓傷口上撒鹽,以刻薄的語言挑起爭端。刑鳴搖了搖頭,微微一笑:“以前我急著出頭,以為挑釁就是勇敢,諷刺就是深刻。但現在知道了過猶不及,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