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蘇恒已經來帝國飯店踩過點了,他給自己挑選了一個絕佳的狙擊地點。
帝國飯店鄰街的一棟商業大廈,底層是百貨賣場,六層以上則是商住綜合樓。許多小公司租賃其中的隔間作辦公之用,也有在附近工作的白領租下其中一間做二環內的工作宿舍。今天是星期六,這棟商住樓的大部分公司都已放假,工作日住在這裏的小白領也紛紛回到城市另一頭的家中共用天倫。
被蘇恒選中的那間單身公寓,就是一個隻在工作日居住於此的小白領的工作宿舍。
他在車裏換上運動衫,套著騎行頭巾,掛個大耳機,拎著類似運動包的尼龍袋,大搖大擺地路過門衛,——這棟樓的十二層有個健身房,每天像他這種打扮的陌生人來來往往,並不鮮見。乘上電梯之後,蘇恒將電梯按到十二樓,又往下到第九樓。
九樓的走廊裏靜悄悄的,裝修著公司門臉的幾間都關門閉戶,蘇恒走到912室,敲了敲門,果然沒有人應門。他從兜裏掏出兩根新金屬細針,插入鎖孔不到三秒就把門打開了。進屋之後,他鎖好房門,提著袋子來到窗前,熟練地將槍械組裝起來。
做好狙擊準備之後,蘇恒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手錶,帝國時間下午一點二十四分。
光學瞄準鏡中,帝國飯店的茶室客戶經理已經禮貌地將兩個人引進了櫻花閣,景傳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下,所謂舒服,大抵是和光亮、風氣等辭彙聯繫在一起得,他很自然就坐在了一張靠窗卻不被陽光直射的坐席上,英俊白皙的小臉沖著窗外的車流張望。
剛出道的小菜鳥。蘇恒不禁撇嘴,稍微有經驗的藝人都不會選擇靠窗的位置,雖然大部分藝人都不會被狙擊槍瞄準,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大殺器叫高倍家族,大哥高倍望遠鏡,二哥高倍攝像機,小弟高倍相機,個個都是藝人的隱私殺手。
眼看著約定的時間馬上就到了,景傳英的經紀人梅襄和他說了幾句話,就開門走了出去。
蘇恒很明白她出門的意圖,景傳英作為藝人不太好在公眾麵前長久露麵,她作為經紀人就不能太失禮了。既然老闆馬上就要到了,她就得到門外迎接一下。
這顯然是射殺景傳英最好的機會。他有最好的角度,也有合適的風速,狙擊物件自己跑到窗前坐著,光學瞄準鏡裏,那個年輕人白皙無暇的漂亮小臉就近在眼前。蘇恒知道,這個角度,這個距離,隻要他扣動扳機,就絕不會失手。一槍爆頭。
他維持著射擊的姿勢,從鏡中看著獵物,又裸眼看著獵物,時間變得極快又似極慢。
開槍嗎?
蘇恒不是第一次開槍。甚至也不是第一次提著槍埋伏在狙擊位置上。
做演員做大的好處是,許多原本你絕對無法體味的人生,在短暫的戲劇時間裏都可能被演繹一遍。他拍過英雄電影,雖然角色的身份不是狙擊手,卻被設定成點滿軍事技能的奇才,電影裏有一幕就是角色復仇狙擊的情節。也是這樣孤獨地埋伏在高地之上,也是這樣從光學瞄準鏡裏窺伺獵物,所不同的是,角色為了復仇,心中充滿仇恨,仇恨讓他堅定,仇恨讓他冷靜,仇恨讓他穩定。
你心中有仇恨麼?當視線通過代表著死亡的光學瞄準鏡盯死目標時,蘇恒問自己。
沒有。
他有衝動,有不甘,有憤怒,卻沒有一絲情緒與仇恨相關。
那個混亂的夜裏,葉霜青抓住他的肩膀,對他說,我替你殺了他。“殺”這個字就似帶著魔力,就那麼刁鑽又頑固地駐進了蘇恒的心底。他堅守多年的道德被葉霜青一句話劃破了口子,在他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那個“殺”字就沖了出來,對著他張牙舞爪,尖聲叫囂。
殺了他究竟有沒有好處?蘇恒並沒有認真去想。
他隻知道可以“殺了他”,仿佛是他混亂與無助中最大的希望和救贖。
這些天裏他就像是入了魔,麵上笑容清恬,言辭和煦溫柔,背地裏卻冷酷無情地策劃了這一場槍殺。他打電話給蘇晉,強令兄長為他準備槍械;他吩咐雲朵準備日程,私底下聯絡景傳英見麵;他藉口出門和蘇晉看地,獨自一人到目標地點勘察踩點。
然後,在這個預定的時機裏,他就真的出來了。
他拿到了槍,走到了預定地點,將槍口瞄準了一個無辜的人。
當他的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機上,感覺到那熟悉的觸感時,當他看著光學瞄準鏡裏景傳英那張堪稱美顏盛世的臉蛋時,他終於感覺到了一絲荒謬!
他下意識地咬住下唇,唇上卻結著薄薄的痂,那是他前些天狠狠咬破時留下的。
怔忪兩秒之後,蘇恒露出一個難以置信地苦笑。他倏地將架在窗前的狙擊槍抽回,槍口朝上豎在了一旁。殺人?不。絕不。蘇恒,你不是那種人,你做不到。他撤身背靠著那冰涼的石料窗臺下,一點點坐在小白領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地板上,緩緩用手捂住自己的額頭。
不管他是被迫的,還是心甘情願的,他都沒有死亡的理由。如果你以為你弄到了一把槍,如果你以為你掌握了用槍的本事,你就可以狂妄自私地主宰一個人的生死,那麼你和野獸又有什麼區別?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組成社會,共建規則,尊道崇德。
你和白先生之間出了問題,和他有什麼關係?今天你殺了景傳英,明天還會有景傳雄,景傳狗熊,你都要一個個地殺過去嗎?你是殺人狂魔嗎?你要淪落到這樣瘋狂又變態的地步嗎?當你變得血腥又瘋狂,殘忍又狂妄的時候,連自己都不能看得起自己了,還憑什麼去愛人,還憑什麼去被愛?——你連人都不做了,還妄想去愛?
殺人,那或許是葉霜青遇事的解決方式,卻絕不是蘇恒的。蘇恒是個好人。
被自己親手組裝好的狙擊槍,再一次被自己一五一十地拆卸下來,重新放進袋子裏。蘇恒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將屋子裏所有自己留下的痕跡抹平,悄無聲息地開門離開。到停車場開了車,直接開到了蘇晉家中,將車與槍械完好無損地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