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墓園心曲
當天事後, 據留守回馬鎮盯梢的兄弟彙報說, 縣裏某位芝麻官小領導帶人進村兒視察了,隻是嚴氏一家人已經全數搬走離開, 就沒能當麵碰上縣裏過來的領導。
出乎村民意料, 這位小官不是過來興師問罪, 或者再拆誰家房子,竟然是來道歉賠禮的, 好像敵方的內部出現了嚴重意見分歧, 唱白臉和唱紅臉的就不是一撥。
「談副局,再往裏麵的路昨天被挖掘機壓壞了, 咱們車開不進去, 您看這……」司機回頭小聲說, 其實就是不想進去。
「沒關係,沒關係的,我自己走進去。」男子講話聲音低沉柔軟,穿著一身規規矩矩的白襯衫和黑長褲走下車去, 典型的基層幹部。這男的看起來沒什麼出入排場和架子, 自己提了一隻半新不舊的黑色公文包, 右手還端著一隻保溫杯。這保溫杯他走到哪都隨身拎著,裏麵沏一壺涼茶。
焦躁的蟬聲此起彼伏,聲音是從村口濃密的樹冠上奔放地漫射出來,刺穿火燒火燎的空氣,有一兩個火星就能燃起來了。
被稱作談副局的縣官,大名叫作談紹安, 剛從外地另一個崗位上調過來的,還不到四十歲。這人身材保持不錯,一張清潤瘦長臉。如果悄悄把歲月留下的皺紋痕跡刮淨抹平,依稀能瞧出年輕時長得不錯,是眉清目秀的美男子。
談紹安一路踩著碎石,翻越大山一樣翻過兩座瓦礫堆,還要設法越過村民設置的幾道障礙物。這些障礙主要由坍塌牆體、破舊傢俱、草料堆以及垃圾組成,原本是要阻止挖掘機再次殺進村子攻城掠地的。談紹安把挎包斜背在身上,一路像紅軍遠征一樣,手腳並用爬過障礙物!
談紹安襯衫背後洇出一片膠著狼狽的濕點子,全部黏在後心上。這人沒有抱怨,撩開被汗水浸潤的頭髮,撣掉褲子上一大塊灰塵,繼續往村裏走,撇下身後一群怨聲載道的跟班。
「就是談副局非要跑過來,跟那幫人聊什麼聊?」
「那些人也就認得錢,拆了誰家房子給補點錢不就完了!這大熱天的……」
「新調來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唄,認真著呢,且看他折騰吧……」
獨自走在前麵的談紹安,好像沒聽見身後這群辦事員的抱怨和牢騷。暴力拆遷這檔子糟心的事,顯然也非他所願。
……
當天,談紹安副局長頂著一副俊朗謙和的麵孔,走街串巷走遍了半個村,彎著腰邁進一戶又一戶村民的屋門。直接吃冷眼白眼閉門羹的狀況不少,被一筐爛白菜葉子兜頭蓋臉打出來的情況都有,還有一回,碰上幾個最能胡攪蠻纏的大媽,扯住袖子不讓走,哭天搶地足足哭訴了半個鍾點。幾個鄉下婦人沒有男女有別授受不親的一套禮儀,有求於人時撒潑打滾都十分擅長,坐地抱住男人的大腿,幾乎將談副局的西褲揉爛撕成一條一條才肯罷休……
談紹安邁進餘仲海的家,帶著禮品,對餘家老兩口安慰致歉,聊了很久……這份態度,跟之前一群拆遷隊的凶神惡煞確實天壤之別。
據說,這人站在嚴宅廢墟上放眼四顧,十分遺憾,再低下頭時,在刺目的陽光下突然發現破碎瓦礫中有一點鮮艷的東西發出光澤,隻露出木質的犄角。
談紹安蹲下身,扒開石頭堆,撿出一幅摔碎的相框。
這是嚴氏一家最近拍的兩張照片,嚴小刀和淩河結伴前來,陪養母去基督堂做禮拜時照的。
其中一張照片,嚴小刀輕鬆隨意地摟著嚴氏肩膀,母子二人笑得開心爽朗。
另一張照片,嚴小刀與淩河在教堂裏四手聯彈。二人當時被唱詩班的姑娘偷拍了,嚴氏瞧見照片如獲至寶,很滿意地打印出一張專門擺在客廳飯桌上,逢人串門拿出來顯擺一下自家帥氣的兒子。嚴媽媽認為,這兩個俊俏的小子是賞心悅目百看不厭,值得每天吃飯時候瞧著。
談紹安就蹲在廢墟上,不知不覺腿都蹲麻了,陷入驚訝和疑惑。
他盯的是淩河,照片上原本以「大綠葉」姿態用來襯托嚴家「嚴小花」的淩先生。直曬而下的陽光讓他頭昏眼花,趔趄了一下沒站起來,一屁股坐在了廢墟裏。
這張臉確實走到哪都不會錯認,這像是淩煌老闆的兒子淩河。
可惜嚴總沒能撞見這位談副局,他在這個傍晚正拉著淩先生的手腕拾級而上,走在墓園山道上。日頭逐漸下墜,滾落到濃鬱的綠蔭之後,暑氣卻一丁點不見消退,熱浪將瀝青路麵蒸出黏稠的黑色油脂。
淩河走幾步就打磕絆,慢吞吞的。
嚴小刀很快發現,這人並非心不在焉或者故意磨蹭,淩河穿的一雙塑料夾腳涼拖,不知什麼廉價材料做出來的地攤尾貨,快要被滾燙的瀝青路麵黏住,走一步就黏他一下!
淩河邁開大步時不慎將拖鞋留在原地,他光著腳邁出來,腳板猝不及防落在已經燒成滾油鍋底溫度的瀝青路麵上,發出「啊」一聲暴躁的慘叫。
「Fuck it!都燙熟了……」淩河罵街。
他以前沒有罵街習慣,好像被哪個糙人傳染了這種很不文雅的方式。但他是雙語,比某人罵得更好聽更痛快。
「什麼熟了?」嚴小刀回頭,正好與單腳蹦的淩河撞個正著。
「我的腳熟了!」淩河伸開一條腿,訴苦鳴冤似的把腳伸給小刀,欣賞他被燙成水紅色的腳底,惹得嚴小刀幸災樂禍。毛細血管比較脆弱,稍微一碰就是一片紅痕。
嚴小刀嘲笑過後本性難移,暴露出他聊以安身立命收買人心的這份溫存體貼,他握住淩河的手腕:「來,咱倆換鞋?」
在淩河眼中,嚴先生就是頭頂自帶一圈佛光普照大地的神明,肩頭披著五彩霞衣……
嚴小刀說:「你穿我這雙皮鞋,咱倆換!」
淩河偶爾邀寵已經達到目的,大度地說:「不用,走吧。」
嚴小刀提議:「我背你啊?」
「怕你累著腰,晚上不好用了。」淩河一句話激得嚴小刀想要把剛才的溫存體貼話都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