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先生在前麵說得眉飛色舞,抑揚頓挫,情節豐富曲折,座下茶客時而靜聲細聽,時而站起來洪聲叫好,唯獨裴少淮坐在最後麵一排聽得滿臉臊紅——這都是誰寫的茶話本?
裴少淮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厲害,隻聞——
“……裴公子方方十七年歲,博覽群書,精通兵法,常於家中鑽研用兵之道,用兵於詭乃是其最善……他三歲便能背誦兵書,八歲研究戰法,如今年歲正是大展身手時……麵對小黑山島,四麵環山,眾人七嘴八舌,裴公子卻不急不躁,靜生一計……燕總兵道此計大妙,當屬上上之策……”
裴少淮實在沒辦法聽完,隻好拽著田永玏速速離去了。
翌日,裴少淮來到鄒府,見到鄒老夫人正在作畫,畫的正是“圍師必闕”的場景,想到此畫會刊印在《崇文文卷》上,裴少淮扶額,臉一紅。
難道此事還要傳到東林書院去?
鄒閣老和老夫人皆樂了,鄒閣老道:“可難得見到裴小友臉紅的模樣。”
裴少淮不好意思道:“小子不過是把孫子兵法裏的計謀拿出來一用,何至於大家這般誇獎?”
“非也,非也。”鄒閣老道,“讀過兵法的人不在少,但能施之於行,攻之於心,卻不曾多見。”又打趣裴少淮道:“如今百姓不過是誇你幾句,你就不好意思了,他日當官,百姓送你萬民傘,則當如何?”
萬民傘,寓意清官庇護一方,深受百姓愛戴。
鄒老夫人在一旁附和道:“小友南下遊學一趟,能得這樣的好名聲,是件好事,不必不好意思。”治民、兵法的名聲不同於文采名聲,它是實實在在的,對往後的仕途大有助益。
“南居先生、老夫人說得是,小子的臉皮確實薄了一些。”裴少淮道。
今日是過來探討學問的,裴少淮把文章呈給鄒閣老,靜待鄒閣老點評。
誰料鄒閣老將文章折起來還與裴少淮,笑著言道:“文章源於心,你既已知曉自己的問題所在,又肯躬身於行,我已不必再看了……人坐得端正,手裏的筆就不會歪。”又繼續道,“後年的春闈,你大膽去就是了。”
裴少淮雙手接過文章,目光與鄒閣老相觸,見到鄒閣老眼中滿是讚許,堅定應道:“小子必定不負先生所望。”
兩人轉為閑聊詩賦,十分雅逸。
半日,裴少淮告辭後,鄒老夫人言道:“老頭子,這位北客小公子愈發顯現不凡了,我原以為他隻是文章寫得好。”
“我就說你作畫要大氣一些,你偏是不信。”鄒閣老答非所問,察覺到夫人的怒視以後,他才解釋道,“你筆下所畫,興修水利、農戶秋收、百舸爭流、圍師必闕……種種情景,他都曾見過、經歷過,所有的這些畫都彙起來,夫人以為是甚麽?”
裴少淮隨著父親南下遊學,確實經歷了很多事情——修水利,抵禦水賊,造船隻,造碼頭,編撰海關稅例,攻打倭寇……兩年間,一件件一樁樁,都真實存在。
“就你畫得大氣,你畫得大氣平日裏怎不見你畫?”鄒老夫人罵完老頭子,才好奇問道,“所有畫彙起來是甚麽?”
鄒閣老躺在藤椅上,望著石亭的高頂出神,喃喃道:“他往後還會見得更多,一幅拚一幅,這些畫自然就成了天下山河……他當然是不凡的。”
……
與此同時,鎮海衛那邊“大獲全勝”“贏得軍功”之後,卻傳出了一個消息——藺指揮使率兵抵禦岸上倭寇,保衛太倉州,亂戰中遭倭寇背刺,不幸戰隕了。
藺指揮使手下的數個千戶、尉官,也或這樣或那樣的原由“戰隕”了,整個鎮海衛重新洗牌。
朝廷臨時頒旨,南巡水師副總兵朱東大人接手鎮海衛指揮使一職,就地上任。這位朱大人出自兵部,是張令義的得意門生。
裴秉元上個月剛剛把船廠掛在了兵部之下,有張尚書這層關係在,可以預料到,往後太倉州內州衙和鎮海衛之間,民戶和軍戶之間,不必再內鬥相爭矣。
太倉州治理得好,這是雙贏。
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藺所貴莫名“戰隕”一事,不見屍首,恐怕大有內幕。
數日之後,南巡水師休整完畢,將要揚帆繼續南下,去完成全部的南巡任務。燕承詔沒有再過來見裴秉元,而是叫人送了一封信過來,上頭寫道——
“裴知州治理太倉州、抵禦倭寇有功,本官會如實向聖上回稟,然這份功績賞賜下來,恐怕還要等上不短的時日,裴大人勿急。”
信件十分簡短,但內涵頗多,裴家父子讀完,心中皆是一駭。
裴秉元悵然道:“鎮海衛一事,果然不簡單。”
裴少淮附和道:“功績耽誤得愈久,說明這件事牽扯愈大。”每一件事,總是要妥當辦完以後,聖上才好論功行賞。
功績遲遲下不來,隻能說明事情遠未結束。
燕承詔送這封信的意思,不在於言說功績,而在於告訴裴秉元一個暫時的結果——鎮海衛的事還在查,而且還要查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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