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同安城裏,裴少淮不同往日,早早收拾好公文,散衙歸家,州衙大門緊閉。
不單單他如此,此地周邊的幾個縣衙,出奇地合拍,亦早早散衙閉了門。
城門上值守的火把照舊亮著,一大杓燈油下去,滋滋往外濺,火勢更大、更亮了許多。今夜城門上的火把,更像是照亮歸途的微光。
雖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各家各姓的老人們仍是嚴肅吩咐道:“哪家哪戶養有狗的,給人送幾斤米二兩肉去,請人家把狗嘴暫且綁起來。”
歸子不聽狗吠聲,不是生人。
等到夜深了,他們上了岸進了城,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匆匆鑽了夜夜夢思的小巷裏。
包家屯裏,包老九活著回來了,一家人抱頭痛哭之後,婆娘端來一碗麵,又替他收拾傷口,抹淚叫他早些歇著。
有多少話等歇好了再說。
“我想等著看看天明。”包老九說道,“大哥說,明朝的天明格外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
“咱這些粗人哪懂這個,大哥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包老九神情感傷道,“早知道聽大哥的,在島上多學幾個字……”
婆娘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是出去做生意,哪有什麽島上。”又問,“往後你打算做些什麽?我在雙安港碼頭外租了個攤子。”
“那成,你先打點著,我去做腳夫,賣力氣給你掙些本錢。”包老九憨笑道。
月睡星沉白日起。
兩口子東一句西一句,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天明,他們看著漆黑轉灰蒙蒙,又露白大亮,並無什麽特別的,悉如尋常。當朝陽翻過小院牆瓦,照在了腳尖前,他們心底格外踏實。
……
九洲同月,隔牆異景。有人停船登上了岸,也有人從此了無音訊。
那些傳出嚎啕痛哭聲的人家,不是真傷悲,而是久別重逢的激動,真正悲痛欲絕的人家,是靜悄悄的,靜得連小院裏的些許聲響,都能誤當作是歸來的步履聲。
倚在門檻上等,坐在正堂裏等,聽著隔壁的團聚聲跑到小巷外等……左等右等,等到了天明,步子越來越輕,心緒越來越重,還是不見故人歸來。
婦人紅著眼蒸熟了糯米飯,盛在碗裏堆成渾圓,三碗飯一壺酒幾炷香,挎著竹籃牽著大兒,躲著那些歡喜的人家,低頭默默去了海邊。
大兒已經知事懂事,問道:“娘,我們是去拜阿爹嗎?他不會回來了嗎?”
“不是,我們去祭海……而已。”
所有了無音訊的兒郎們,他們不是死了,而是出海了……而已。
海邊成群結隊的鷗鳥,搶著去啄那棄在岸邊的冷硬糯米團,婦人們來了又走,一批又一批,人比鷗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