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到卷首,上頭寫的名字卻是“包玉真”。

當裴少淮讀到“民不知天理何為,隨饑飽而行”,論述為官之道時,他說真正的好官非一味隻論天理,為官者,若不能飽民生暖秋冬,豈能指責民間信“灶神”?

這樣大膽而正直的論說,讓裴少淮再次把目光落在“玉真”二字上。

他翻開名冊,找到了包玉真一頁,記錄相貌的一欄寫道:“年四十又一,人瘦削,有胡須……”裴少淮便知道,這位考生是故人王矗無疑了。

也不知道王矗是怎麽在他眼皮子底下找了“包玉真”這麽個身份的。

不如王矗好聽。

裴少淮笑笑,一介憤憤然的書生,若幹年後再上岸,性子依舊還是那個性子。而後執筆,在卷上寫了個大大的“落”字。

不是王矗的學識不夠,也不是文章寫得不好,而是取錄“包玉真”,不管對於王矗,還是對於裴少淮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再者說,王矗若真有意隱姓埋名重新來過,闖一闖這仕途,以他的性子,豈會在雙安州參加考試、讓裴少淮為難?又豈會寫如此瘦長字跡?

不過是借著縣試,跟裴少淮打個招呼罷了。

……

十數日後,正場、次覆、再覆、末覆皆已考完,團榜、長案也均已布告張貼。

裴少淮讓包班頭在榜下蹲守了好幾日,也未能等到“包玉真”前來看榜,可見裴少淮猜得並沒錯,王矗參加縣試,意不在取錄。

縣試案首取了陳家的陳書新,齊全安則居於第二,早前有幾位奪首呼聲甚高、辭藻華麗的學子,雖也在榜上,卻落在了十名開外。

南安城的陳家,能排在齊家堂之前,十分鼓舞士氣,好好地熱鬧了一場。

等到張貼前十考生文章的這一日,州衙側牆外,滿滿當當擠的全是人,爭著圍觀。

晚來的學子詫異,問道:“區區縣試的考卷,便是寫得再好,也總不如鄉試集、會試集的文章好的,何至於這般魯莽人擠人、搶著看?”

又有人道:“他陳書新、齊全安的文章,平日裏又不是沒見過。”

誰知竟沒人理會他們,大家隻顧著看卷子,這幾名學子隻好帶著疑色,也擠入了人群中,當他們看到那雋永不失勁道的朱色點評時,方才恍然大悟——大家根本不是搶著看考卷,而是搶著看知州大人的評語。

如其一,“士者內直而外正,可衍儒道之薪傳,喪千秋之奸膽”,雖是點評,卻可當一篇小短文來讀了。

若是再仔細思索,又可發現句句珠璣,略加以提煉,便是破題的好角度,無怪有人嘴裏念念有詞,當場就開始背誦。

“這知州大人是甚麽來頭?這筆力實在太強了些。”

“這當真隻是臨場隨手寫下來的評語?我怎覺得裏頭包含了不少典故?便是叫我專程去寫,也未必能想到這麽契合的典故。”

“正是因為如此,州衙坐的是裴大人,而你卻在此問‘為何’。”

引得其他學子發笑。

也正是這些評語,讓學子們識得了知州大人取才的初衷,內直外正,不媚不奸。

知州大人還說“黎民信神求慰藉,官者媚神失本我”,黎民百姓信神尚且可以理解,身為父母官者,若是讓神靈時時懸於自己心中,這個世道留下虛無的“神”便是了,何須多你一個吃百姓俸祿的官職?

引人深思。

……

縣試結束,裴少淮得以從貢院裏搬出來,他帶著“包玉真”的卷子剛回府,燕承詔便過來找他喝茶敘話了。

書房裏。

燕承詔好奇拿起書案上的卷子,念道:“‘包玉真’,好似個女子名。”

裴少淮剛喝了口溫茶,嗆了嗆,說道:“是一位舊友的卷子,燕指揮猜猜是誰。”

燕承詔直接放棄,言道:“無論是什麽樣的文章,在燕某眼裏,都與‘之乎者也’是一個意思,我便不猜了。”

“王多一點便成玉,直多兩點人站立。”裴少淮提醒道,“燕指揮再猜猜。”

王矗取個“真”字,便是想讓“直”字站起來,這是裴少淮的理解。

話都說得這般直白了,燕承詔豈還會想不到,他在茶案上比劃了一下,色正說道:“站倒是站起來,隻是這腿也太短了些。”

又言,“還是王矗一名更好聽一些。”叫裴少淮哭笑不得。

燕承詔問道:“要不要我替你尋一尋他的蹤跡?”逡島一戰之後,裴少淮乘船去了好幾趟嶒島,這件事燕承詔是曉得的。

“謝燕指揮的好意。”裴少淮自然知道,此事對於南鎮撫司而言極簡單,但友人之間,豈能讓人去查蹤跡呢?隻怕讓王矗心生芥蒂,裴少淮言道,“他既然來了雙安州,我便在渡口外等他幾日便是了,有緣總會再見到的。”

……

與裴少淮一片誠心相對的,城內一隅的偏僻小院裏,王矗正領著幾個弟兄收拾行囊。

“大哥,當真不去州衙看看長案再走?”

他們怕大哥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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