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非聖賢人,摸了摸自己昨夜剛剃幹淨的下巴,聽這聲“小郎君”倒也歡喜得緊。

“大哥了得,某確是北人。”裴少淮問,“這時候還早,城外大江裏的貨船還未忙起來,你們怎就準備撐杆出船了?”他以為這些船夫是做倒運貨物入城的活計的。

“小郎君想岔了。”漢子爽朗大笑,入了城,治安好,他便也不隱瞞,說道,“某幾個是從江寧來的,聽縣老爺的吩咐,前往糧城裏交今年的征額。”

原來是鄉裏的糧長。

糧長也算個“長”,算得了半個差,大慶伊始,這可是個肥差,多由鄉裏大戶擔任。到了後來,糧長要自個填補缺額、耗損,累賠不堪,便成了一個苦差事,人人聞之如躲瘟神。

畢竟十戶有九戶因糧長而破產。

官府無奈,隻得改為輪充製。

又一個漢子接過話頭,說道:“早些入糧城,早些交差,也好早些回去做事。”他咂巴咂巴嘴,又道,“所幸朝廷征額由糧食變作了銀幣,不然輪上一回糧長,某那一大家子便不必活了。”

談到銀幣、以銀抵稅,裴少淮追問了一句,道:“大哥為何這般說?”這兩道新政,畢竟都是經他之手推行的,他想聽聽百姓們的態度。

漢子從懷裏掏出一枚一錢銀幣,上頭沾著土,言道:“朝廷要征一錢銀幣,某交上這一枚銀幣,事便兩清了,任誰也不敢說某這枚銀幣不值一錢。”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若是上繳白米豆子,過江過河要加耗,米糙了要加耗,足足曬了半個月的穀子,嫌棄不夠幹,還是要加耗,明目何其繁多。這便也就罷了,更有甚之,一石的白米究竟滿不滿一石,還需過了官斛才知曉,明明在家量好一石有餘的白米,倒入官斛中,卻不見斛口白,若是衙役再踹上幾腳,白米往下又沉了沉……整一石的白米,最後竟隻有七鬥半。”

“所以,還是用銀幣錢貨兩訖好一些,小郎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漢子最後道。

裴少淮點頭,道:“是這個理。”

他看船上裝了不少麻袋,似乎是糧食,便問:“既然以糧抵稅了,大哥們船上為何還裝著糧食?”

“小郎君有所不知。”漢子笑著解釋道,“大家都交銀幣,那糧城裏總不能沒有糧食罷?糧城裏也拿銀子跟大家夥買糧食,價格還算厚道。某等既然都跑這一趟了,便替鄉親們把糧食送來,換些銀錢,掙個來回的辛苦費。”

一邊收稅銀,一邊購置餘糧,這也是朝廷的旨意。

“銀子?”裴少淮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南北兩京,是最早推行銀幣之策的,五六年過去,糧城還用銀子買糧食,這便值得琢磨了。

“是銀子。”漢子不當什麽事,說道,“回到鄉裏,拿到錢肆裏換成銀幣便是了,也不費功夫。”

裴少淮暗暗記在了心底,他換回笑臉,朝幾位漢子拱拱手,道:“時候不早了,小弟便不叨擾幾位大哥忙活了。”

“不叨擾不叨擾,謝小郎君的酥茶。”

……

裴少淮折返回到鄒府,還有兩刻鍾才到辰時,然黃青荇派來的馬車早早到了。

隨車到了宮城門外,黃青荇正好從宮裏出來。

“裴大人是想先去南京戶部看看,還是去糧城裏看看?”黃青荇問道。

黃青荇任南京戶部侍郎,城裏大大小小的倉廩都歸他管,這並不是件輕鬆事——關於官員俸祿、衛所軍餉,屬於大事;平日維護倉廩,翻倉倒垛,減少糧食損耗,大至雨水滲牆,小至鼠鳥偷食,時時處處都是瑣事。

屬於做得好無人誇讚,做得不好,是大罪一條的職務。

“先去糧城看看罷。”裴少淮藏著自己的心思,笑道,“說來也慚愧,裴某總與鄒老論糧食、論錢道,實則連正經的糧城都沒曾逛過,想來也是一種‘紙上談兵’了。”

“大人過謙了,那便依裴大人的意思,去糧城看看。”

黃青荇想了想,道:“金陵城裏有七七四十九個倉廒,這軍倉與衛所相鄰,皆遠在郊外,常平倉幾近廢棄,隻派人看守著,不如就去正倉看一看罷……若是看完時辰還早,也可再去常平倉看看,相距並不算遠。”

所謂正倉,便是專門征收百姓稅銀稅糧的倉廒,規模最大。

軍倉專為衛所提供糧草,數目多而散。

而常平倉,講究的是“穀賤增其賈而糴,穀貴時減賈而糶”,此句出自《漢書》,講的是米價降時買入存米,米價高時放糧售賣,從而維持糧價穩定,故而稱為“常平倉”。

“侍郎大人想得很是妥當。”裴少淮道。

兩人上車後,聊起常平倉頹廢失修、倉內無糧,黃青荇頗為感概,說道:“於國而言,正倉位國庫之重,於衛所而言,軍倉肩糧草之重,於百姓吃飯而言,卻是常平倉最重要。常平倉無糧,眼下無大災大患尚且看不出什麽端倪來,一旦民間糧食緊了,糧價高了起來,常平倉無糧可放,這糧價可就難以壓得住了,想來裴大人在閩地任官時,對此深有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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