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第三回吳月娘舍珠造佛薛姑子接缽留僧

詩曰:

參破空虛事事禪,多藏厚利亦徒然。

慳貪徒積生前債,施濟難酬此世緣。

摩什自能成寶剎,如來原不愛金磚。

塵根欲斷先求舍,凈洗泥塗種白蓮。

這首詩單表這《感應篇》勸人施捨,內日矜孤恤寡、敬老懷幼,宜憫人之凶,樂人之善,濟人之急,救人之危,受辱不存怨,施恩不求報,與人不迫悔。所謂善人天道佑之,福祿隨之。隻這幾句,人人俱知,人人不能行。是怎麼說?隻因人一點愛根不肯輕舍。我放債偏要多些好,我還債偏要少些好,自家的文字偏強,別人家女色偏美。又有一點疑根不肯輕信:見這樣好巧惡人偏享富貴,忠誠正直偏受貧窮,便說:「有甚天理?有甚報應?誰見那舍錢的那個成佛作祖,不如大酒大肉,高官厚祿,住的是高房大廈,喜的是妙舞清歌,那件不是這財上得來?費了多少機謀,如何便把他輕輕舍了?」

因此疑中生吝,吝轉生疑,再沒有信這《感應篇》的。即上根人略信一半,行的一二也就說:「勾了,除了我行,別人誰肯?」未免滿心望報。隻這個妄想,就舍了萬金築起一座梁王阿育塔來,那達摩也隻說是人天小果,不許成佛,何況下根的人還百計騙人,怕不得銀錢到手,那有拿著自己的錢周恤平人患難的?就是輕財濟物、豪傑仗義的事,世上也還有內說憫人之凶、樂人之善、受辱不怨、施善不望報,實實有些行不去的。即如樂人行善也還不難,如凶人,騙害無所不至,有何該憐憫他?不知這等惡人負心滅理,違天不祥,大惡貫盈,不久喪滅,定有奇禍秧及子孫。那世眼看做仇家,佛眼看做異物,自然慈悲痛哭:他何普滅絕人心,到此地位?——這等心腸,豈不是善人:所以,凶人害不得他。孔子待桓越、陽貨也隻是一個憫字。施善不求報已是難了,況受辱不怨,或是當麵橫逆,負心妄加,實實難堪。就不報他也罷,難道不怨?豈是人情!這善人看做飄瓦虛舟,與禽獸一樣,還是輕薄他。其實,唾麵自幹,許多受用處。如韓淮陰貧時受了胯下之辱,後來以千金謝了漂母,把惡少俱封了官,真如太虛浮雲,有何掛礙!如此講來,這《感應篇》豈不是仙佛根基,如何輕輕看過?今日說此一段理學,也隻為西門慶罪多惡重,受了那不義之財,以致妻子受害,家破身貧,全無住處。當初如有一點善根,肯輕財重義,那有此報。

吳月娘因莊上被劫,不敢久住,又無親戚相投,正自悲哀,忽有老馮說:「你老人家還記得觀音庵薛姑子麼?他城裏因與地藏庵王姑子告了狀,出城來在這村東裏,又起了個準提殿,好不興旺。如今善事未完,造的檀香接引佛像,我還隨喜了一會。離這莊上,不上五裏路,咱今尋他且住這一宿,又是女僧家,你是箇舊檀越,有不留的?就有些亂信,咱一個女道家,也好藏躲。」月娘聽說點頭,玳安也說去的是。

即時,小玉抱著孝哥,老馮、玳安領路,不一時出莊,行了五六裏,早到庵門首。是一個小村,枕著流水,在大路旁邊一座深林,進去甚是幽僻,但見: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數株古檜當門,幾樹喬鬆架屋。小橋流水繞柴扉,時聞香氣,野岸疏林飛水騖,遙見幡揚。掩門月下,須防夜半老僧敲,補衲燈前,時共池邊雙鳥宿。

一行說話,早到庵前。隻見一個小哈巴狗兒汪汪咬進去了。

庵門緊閉不開,眾人乏困,且在簷石坐歇。

卻說薛姑子,因那年為他寺裏引奸起首,犯了人命,當官一拶,城裏庵子原是他師兄王姑子的,告他不守僧規一狀,就失了體麵,住不下了。後來眾施主道,奶奶們因這村裏有箇舊準提庵,日久招不住人,來的和尚都不學好,就請他來住,安禪講經,刻像做道場,引的鄉下一般邪教婦女們來聽宣卷,都拜徒弟。不消一年,就蓋了三間方丈、三間韋馱殿,終日送油送米的,好不熱鬧。因這兵亂,躲了幾日,回來每日關門使徒弟妙趣、妙鳳二時工課不缺。那日隻聽狗咬,忙叫妙趣開門出看,正見月娘人等坐在門前。認得是月娘,忙道:「快請奶奶進去:」好不殷勤。月娘先正殿上拜了菩薩,妙趣敲的馨響,薛姑子忙整衣而出。隻說是來的官客,一見月娘,不覺滿麵堆下笑來,說道:「我的奶奶,這樣荒亂,你在那裏來?我就各處施主家一個信也問不出來。」看孝哥道:「哥哥長成了。這幾年不到宅裏,玉姐成家幾時了?」即時燒水,請月娘沐浴了,又拿幾件布絹替月娘換換底衣。不一時,忙的妙趣、妙鳳做飯不迭。

此時午齋,在方丈先吃了茶,就是兩碟紅棗、兩碟柿餅、兩碟糕幹、兩盤爐餅,喜的孝哥取了棗子在手裏隻是吃,全不眼生。月娘笑道:「你還認的你薛師父?改日舍在庵裏罷!也省的帶累的我勾了。」不一時,又拿上飯來:米飯、油餅,又是一大碗椿芽、油炒麵筋加糖油的豆腐皮、一碟醃筍、一碟醬茄、四碟小菜——俱是時新蘿葡、豆角、香椿、醃椒之類,甚是齊整。吃完飯,苦茶漱了口。那玳安、小玉、老馮都在廚下,安排在炕桌上吃餅去了。月娘見他這等誠敬,也是窮途容易見德,十分感激,心中又痛切一番。飯罷,天晚,薛姑子把自己禪房請月娘安歇,別有一間凈房,禪床、經卷、香爐,掛著一幅達摩渡江畫,是他的客座,在此宣卷。同妙鳳法炕上睡去不題。有一詩單表這患難相逢、人情冷暖光景:蕪簍麥飯君臣重,漂母憐飢國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