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應伯爵掠賣孝哥吳月娘窮逢秋菊
詩曰:
忽忽枕前蝴蝶夢,悠悠覺後利名塵。
無窮今日明朝事,有限生來死去人。
終與狐狸同窟袕,卻從蠻觸鬥精神。
槿花開落從朝暮,始信浮遊未是真。
單表這天地的大劫,要翻覆這幹坤,出脫這些惡業,因此使生的死,死的卻生,富的貧,貧的卻富,貴的賤,賤的卻貴,巧的拙,拙的反巧。這眾生積攢的家私,算計的銅鬥一樣,一齊搶個磐凈。花花世界弄作一鍋稀粥相似,沒清沒渾,沒好沒歹,真像個混沌的太古模樣。休說這百姓人家,先把一個大宋皇帝父子兩人,俱是青衣大帽離了鳳闕龍樓,在那牛車馬腳下,妻子不保,隨營北去,何況你我士庶之家,那得個骨肉團圓、一家完聚的?原來天運一南一北、一治一亂,俱是自北元魏至五代、六朝、唐、遼、金、元,更迭承統。好似一件衣服,這個穿破了,那一個又來縫補拆洗一番,才去這些灰塵虱飢,又似一件窯器,這個使汙了,那一個又來洗沼磨刷一番,對去了那些腥葷泥垢;又似一個破銅鐵器,這個使的漏了,那個又來毀了,另下爐錘打,造的有長的、短的、方的、圓的,還有造的兩件的、三件的,也有還成一件的,隨各家款製不同,終是這一塊銅鐵,盡他支爐改灶,又像一盤棋子,這一盤輸了的,那一盤又下,有高的、低的,佔了腹的、佔了邊的,或是角活兩持,或是殺個馨凈,才完了這場,你爭我鬥,各費心機。這等看起,一部綱日,把這天地運數隻當作一個大裁縫、大燒窯匠、大銅鐵爐火道人、極大的一個棋盤,豈不勾消了一部二十一史?看到此處,這世上的死生名利,一場好笑,這些虱飢汙泥得有何得,失有何失?這些本領,要從各人心眼裏看得明白,骨脊上擔的堅定,不受那慾火焚燒、愛根撥亂,才成一個丈夫。豈不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閻羅老子見了我高高拱手,那得有輪迴到我?可不知如今世上有這條好漢沒有?
且歸正傳。卻說那吳月娘和小玉緊緊攙扶,玳安背著孝哥,一路往人叢裏亂走。忽然金兵到來,把拐子馬放開一衝,那些逃難百姓如山崩海湧相似,那裏顧的誰?玳安回頭,不知月娘和小玉擠的那裏去了,叫又叫不應,隻得背著孝哥往空地裏飛跑。且喜金兵搶進城去,不來追趕。這些人拖男領女直跑到十裏以外,各自尋處藏躲。這些土賊們,也有奪人包袱的,也有報仇相殺的,生死在眼前,還改不了貪心狠毒,如何不殺!
可憐這玳安又乏又怕,忽望見應怕爵臉上著了一刀,帶著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挾著個包袱。跟著應二老婆一路走。玳安也是急了,叫聲:「應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沒見俺大娘?」應怕爵回回頭,那裏肯應!玳安趕上道:「咱且慢走,金兵進了城放搶去了,咱商議著那裏去。」伯爵騙的人家銀錢,做了些生意,都撇了,腰裏帶了些行李都被人奪去了,還指望玳安替月娘有帶的金珠首飾,就立住了腳,和玳安一路商議往那裏去躲。伯爵道:「西南上黃家村是黃四家,緊靠著河崖,都是蘆葦,那裏還認的人,且躲一宿。」依著玳安,還要找月娘,又不知往那裏去好。沒奈何,跟著走罷。把孝哥放下,拖著慢走。這孩子又不見了娘,又是飢餓,一路啼哭。應二老婆看不上,有帶的幹餅和炒麵,給了孝哥些吃。這孩子到了極處,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餅。
走到黃昏時候,那黃四家走的甚麼是個人影,床帳桌椅還是一樣,鍋裏剩了半鍋飯也沒吃了,不知躲的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