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汴河橋清明遇舊法華庵金玉同鄰
詩曰:
彩雲開處見仙人,莫把仙人便認真。
柳葉自然描翠黛,桃花原自點朱唇。
手中扇影非為扇,足下塵生不是塵。
如肯參禪幹屎撅,須知糞溺有香津。
這八句詩,單說做書講道的人借色談禪,看書的人休得認假作真。那《金瓶梅》前集說的那潘金蓮和春梅葡萄架風流瀅樂一段光景,看書的人到如今津津有味。說到金蓮好色,把西門慶一夜弄死,不消幾日與陳經濟通姦,把西門慶的恩愛不知丟到那裏去了。春梅和金蓮與經濟偷情,後來受了周守備專房之寵,生了兒子做了夫人,隻為一點瀅心,又認經濟做了兄弟,縱慾而亡。兩人公案甚明,爭奈後人不看這後半截,反把前半樂事垂涎不荊如不說明來生報應,這點瀅心如何冰冷得!如今又要說起二人托生來世因緣,有多少美處,有多少不美處,如不妝點的活現,人不肯看,如妝點的活現,使人動起火來,又說我續《金瓶梅》的依舊導欲宣瀅,不是借世說法了。隻得熱一回,冷一回,著看官們癢一陣,酸一陣,才見的筆端的造化丹青,變幻無定。
卻說那第一回上,說潘金蓮、春梅舊情不斷,一靈真性,一個托生與黎指揮家,改名金桂,一個托生在孔千戶家,改名梅玉。陰瀅一氣,依舊化成女身,偏又生在一答鄰舍之家。當初在京,武職官們做了幹親家,不上五六歲俱已定了婚姻。金桂許了劉指揮之子,梅玉許了王千戶之子。後來徽宗靖康年間,金兵搶進關來,童貫上了一本,把京營武職官兒都調在邊關上把守,做了營頭。一時間,各攜家眷,領兵起身,各守汛地去了。黎指揮是山西居庸關參將,孔千戶是真定府遊擊。原是京營官兒,每日當社飲酒,婦女們鄰牆同住,好不親熱,一時各有官職上任分路,兩個女兒如親姊妹一般,臨去時哭的當不得。人隻說是兒女們常事,那知道他是前世的情根,又來還今生的業債。
話不絮煩,過了靖康六年,金兵斡離不直到汴梁河上紮營,那時宋朝兵馬無一人敢出來遮擋,休說兩個世襲武職官兒,那個是拿起弓箭來的!平日裏擎鷹走馬、飲酒宿娼,件件都會,及到金兵進了居庸關,黎指揮奉著延安府經略種師道的令箭,管西路紮營,不消金朝大軍進來,隻前哨就殺了個凈。眾軍望風而走,黎指揮自刎而亡,不消說河北一帶,自北京直到了天雄,如風捲殘雲一樣。那孔遊擊守真定府,隻有守城的老弱兵馬不上一千,先一次到城下就降了。不料金兵受幣講和退去半年,被種經略查失去城池,把這降將正了軍法,一概斬首。他兩家武官人亡家破,流落在本管地方,寡婦孤女,一貧如洗,或是績麻紡線,日不聊生。原指望平定了,雇輛車回汴梁來找尋舊日家業,誰料金兵得了中原,宋高宗南渡,一亂就是八九年,女兒漸漸長成了,又不知那公婆女婿存亡下落。就是孔、黎兩幹親家,隔了河北山西,數年間那得個信息。兩家在外,窮苦無依,如飄蓬落葉,不消細講。
到了建炎二年,宗澤守汴京,立下營寨,拜曲端為大將,收了王善百萬人馬,招撫逃民,開屯復業。這些在外窮民盡回東京,如水相似。卻說黎指揮娘子,因丈夫不在了,嫁了一個將官叫李守備,是汴梁人,年紀七十了,因有個十二歲兒子,才喪了妻,沒人看管,聽的說黎指揮娘子是汴梁人,要娶他續弦。黎家娘子才四十三歲,也愁外鄉難住,揀擇不的年紀,沒奈何就接了首帕,胡亂成了夫婦,這金桂姐年已十四歲了,生的比花花解語,似玉玉生香。原是京城打扮,又纏的山西大同的小腳兒,真是風流絕代。因家貧沒甚麼妝束,天然雅素:麵皮兒不紅不白,身端兒不肥不瘦。紅馥馥的朱唇,香生春色,碧澄澄的青眼,光轉秋波。動人處,天香國色,隻堪雅淡梳妝,照影時,月魄冰心,不厭尋常包裹。盤頭水作油,浮水遊魚沉不見;對麵花為鏡,採花蝴蝶見還疑。
這李守備聞的宗元帥招撫逃民,趁此機會,就雇了二輛鬼頭車兒,載著這十二歲的兒子和這隨娘改嫁的女兒金桂姐,一路回汴梁來。說不盡鳳餐水宿,到了自己住的剪子巷,找尋他的子侄,不知搬在那裏去了。一口舊房被官改成造盔甲的廠,那裏還有家哩!沒奈何,賃了三間房,在花園營裏,臨著汴河,使家人李小乙開個冷燒酒店。老守備在門首坐著上賬,黎金桂自和母親在屋裏做些針指,替人縫衣做鞋,得些錢來度日。李守備這個兒子年已十二,甚是癡獃,吃飯穿衣,不知道東西南北,屙屎尿溺也要人領他去,順口叫做憨哥。黎家母子好不嘔氣。這裏按下不題。
卻說這汴梁,自宗澤安下營寨整練軍馬,不消半年,兵馬錢糧件件俱足,城池寨堡整舊如新,把金人連敗了三陣,拔營而去,不敢近河北來。宗澤連連上本,要定日過河,與金兵決戰,恢復失去城池,以報二帝之仇。不料朝裏汪、黃二相,力勸高宗要與金人講和,怕宗澤過河惹動金兵,再開了江南邊釁,屢疏不聽。收的王善人馬請旨封賞,俱不準行,把士氣大沮。宗澤憤氣,生出背疽,一月而亡,臨死大叫:『過河」三聲,其氣方絕!因此人心解體。幸得東京大將曲端鎮守了幾年,人民歸業,略有太平光景。這汴梁原是繁華之地,士女極是奢侈,好遊春看景的,雖經了大亂,那風俗到底不改。遇著佳節,都要出城外汴河之上,一般走馬賣解,品竹彈箏,打彈拋毯,擎鷹架犬,弄百般雜戲兒頑耍。那一時是建炎三年二月清明佳節,但見:重重煙靄,淡淡風光。輕寒輕暖,佳人初試薄羅裳;乍雨乍晴,盪子共遊芳草地。綠楊外鞦韆對對,紅妝雙跨鳳,青林邊獵騎紛紛,錦襖亂飛鷹。彈棋蹴球,五陵豪俠藏鉤,撥阮調箏,百鬥狹斜博醉。柳外青樓皆係馬,車中紅袖不垂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