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3)

第三十六回翟員外伸冤元帥府李師師官配馬頭軍

詩曰:

節當寒食半陰暗,花與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隨流水去,青鞋空作踏莎行。

收燈院落雙飛燕,細雨樓台獨囀鶯。

休向東風訴恩怨,從來春夢不分明。

東坡《在徐州登燕子樓》詞。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單表古人詩詞,多因故國傷心,閑愁惹恨。嘆韶華之易盡,則感寄春風;悲陵穀之多遷,則魂消秋月。拈就鴛鴦,寫出江淹離恨譜;飄來蝴蝶,編成杜牧斷腸詩。也隻為托興遣懷,寓言醒世。真卻是假,假卻是真。自有天地古今,便是這個山川,這個歲月,這個人情世事,這個治亂悲歡。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看到一部《莊子》透徹,才許讀得我《金瓶梅後集》。那些俗儒淺夫,沒有打破輪迴手段,句句著相,便說是風流罪過,罵世春秋,豈不負此婆心俠骨。

這回直接上段。汴梁為歷代建都之地,自經五代改號東京。宋太祖登基,直傳至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到了徽、欽相傳八主,享國太平日久,朝野豐登,車馬輻輳,風俗淳厚,士女繁華,何等的富貴!一旦中原失陷,盡為金人所有,自徽、欽北狩,兵火相連,戰爭不息,有二十年大亂。那些金碧官殿,盡化為蓬蒿瓦礫之場,文物典章,俱變成戎馬於戈之地。佳人才子,富室貴官,不知化做冷煙衰草,白骨寒磷,那裏去了。所以行人感慨,過客傷悲。有詩日: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汴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說不盡這興亡之感。單表這士女的瀅奢,現前的因果。

可見這富貴繁華,真是跟裏空花,玉貌蛾眉,盡作生前孽債。

即如徽宗未年留心女色,嫖了一個煙花李師師,弄得國滅身亡,豈不是亡國妖孽,女色中尤物!因此把李師師抬的如天上仙姬一般,享的那富貴尊寵,不下於玉堂金屋,除了朝廷宮禁,也就數是李媽媽家了。媽媽二字是河南開封府的土音,如娘娘、太大相似,因此東京風俗止稱一個李媽媽,並不敢說師師二字。後來徽、欽北去,這師師生的手眼乖猾,門下子弟又多,串通金營將官,把個金桶般家業護的完完全全,不曾耗散一點兒。在城外汴河橋邊蓋起樓房穿廊、花園書房,比舊日一樣齊整,又養著十數個能彈會唱的粉頭。隻為銀瓶賺哄了翟員外千金的聘禮,後來鄭玉卿騙拐了銀瓶去了,李師師實不知情。這翟員外人財兩空,又是疼錢又是惶愧,各處找尋了兩三個月,四下裏貼招子,騎著快馬追趕,隻道是旱路上去的,那知他一篷風上了揚州,也弄做一場春夢。這是前案,說過不題。

那時翟員外不肯幹休,使孫寡嘴、張斜眼子兩個幫閑來和李師師家說話,道:「收了他一千五百兩財禮,外有金珠綉緞,插戴釵束,羊紅表裏,上下使過三千多金,指銀瓶為名,白騙了我做個沒老婆的烏龜,抬不起頭來。如不退還原物,要在開封府尹處告狀,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報,窩隱姦細的款,有四十餘條,各處印刻遍貼,」李師師先也著忙,使人央翟員外且休張揚,兩家都沒體麵,情願把侍女巫雲賠他,還送過些釵束來,把財禮退一半回去。先著孫寡嘴去說了,次後使巫雲打扮的嬌滴滴花朵一般,坐著轎子過去。妝是賀翟員外生日,兩隻燒鵝,四尾糟鯽魚,兩大壇麻姑酒,兩大盤壽桃,雇了一擔盒子,使人挑著來看翟員外。巫雲進門來,使銀紅汗巾侮著口兒,笑嘻嘻的進來,望著員外磕下頭去,道:「這些時連影也不見你一麵。俺太大道,『就是銀瓶著人騙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兩銀子,是誰藏了他,不著他出來不成!』知道員外著惱,許多日子不肯上門走走,俺太大為這件事氣了一場大病,一個多月全不下床,著我來看看員外。一來是賀壽,二來是解惱。俺們就比不過銀瓶,也來和員外做幾日伴兒,好歹請過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教員外惹氣。」一麵說著,一麵撒嬌撤癡,做出許多情態,直引的翟員外笑了。同到後書房裏坐下,連忙自己收下禮物,打發盒擔和轎子回去。他卻脫了衣服,拿起鏡子來梳頭勻臉,打扮的別樣風流,見書房牆上掛著一擔牙軌頭紫檀弦子,就抱在懷裏彈起。翟員外見他來的知趣,又是舊日表子,隻得留他吃飯。待不多時,孫寡嘴、王三官、張斜眼於一班兒進來幫襯,俱滿口誇讚巫雲姐出落的越發典雅風流,不似門戶人家,到底是內家妝束,就是銀瓶姐也不過這樣。還是銀瓶沒有造化,這鄭玉卿一個毛頭娃子領著一個年小婦人,從來沒出京門,到了路上定然有禍。不是逢著盜賊劫個磐凈,連命丟了,就要被做公的盤查,送官拿訛頭,將來還有解回東京的事。幾句話說的翟員外不惱了,又見巫雲殷勤,眾人誇獎,把那些惱不知走往那裏去了。正是員外過了生日一日,叫做添壽,即忙放開桌子,擺上酒來。說著話天色晚了,東方月出,照著院子裏花竹如畫,那紫蔽花開的噴香。

即叫家人把桌兒抬在院子裏來坐罷,孫寡嘴年高坐了首席。

王三官、張斜眼子對坐,巫雲姐和翟員外橫頭。打開麻姑酒,添換了十二大餚,吃了點心蒸飯,把大餚撤下賞人。就是圍碟小酌,細果海錯擺了一桌,換上大杯。孫寡嘴道:「空說雲姐彈的好弦索,我們再不曾聽見。今日員外補壽,就沒一聲兒,怪得員外不惱,這是銀瓶姐在席上不知唱勾多時了。」

巫雲瞅了一眼道:「怪汗邪的,叫人唱就說唱罷,偏有這些寡嘴。」眾人都笑成一塊。巫雲取過紫檀三弦來,定了弦,把酒都換上大杯,頓開喉嚨,唱了一套《一半兒》詞曲:錦重重,春滿樓台,經一度花開,又一度花開。彩雲深,夢斷陽台,盼一紙書來,沒一紙書來。染霜毫,題恨詞,濃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攢錦字,砌迴文,思一段離懷,織一段離懷。情東風,寄語多才,留一般金釵,寄一股金釵。

唱到此處,巫雲姐才待歇手,孫寡嘴道:「你家隻為留下一股金釵,鄭王卿才連人都拐得去了。正是吃著碗裏的,還看著盤裏的。」巫雲急了,道:「怪汗邪行貨子!你見俺家是吃一半留一半來?隻怕你們全吃不下去!」張斜眼子道:「你要雲姐唱個《西廂-一半兒》罷。百忙裏唱到好處,你隻鬼混。」雲姐取過弦子來,又唱道:冷清清,人在西廂,喚一聲張郎,怨一聲張郎。亂紛紛,花落東牆,問一會紅娘,調一會紅娘。枕兒徐,多兒剩,溫一半綉床,閑一半綉床。月兒斜,風兒細,掩一半紗窗,開一半紗窗。盪悠悠,夢繞高堂,曲一半柔腸,斷一半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