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奉腳下一動,讓開了……
佛殿後方連著一方小院,正中禪房裏擺著張行軍榻,榻上是躺著的人。
當日自城外趕回,來不及回軍司府,隻能就近停靠此處,才能盡快祛毒。
舜音輕步走入,裏麵一片昏暗,榻邊豎著的小案上擺了盞燈,卻也照不出全部情形。
滿屋藥味,她慢慢走近,終於看見躺在那裏的穆長洲。
他身上穿著幹淨的中衣,幾乎看不出哪裏有傷,臉上發白,薄唇紫烏,臉瘦削了一半,眼卻半睜,似乎一直醒著,胸膛輕微起伏。
舜音近乎茫然地看著他的臉,明明早已熟悉的臉,卻像是剛剛才完全看清。
她似看見他割下親人頭顱,出去認降時踏過的血跡;他離開長安,一步一步走向涼州的孤影……
最後化成他在迎親廳中陡然拉開矮屏,看出來的雙眼。
“我以為音娘已不記得我了。”
當初曲江夜宴上一別,以為他會有光明前程,誰知竟是無邊暗獄。
她緩緩蹲下,想喚他,喉間一哽,沒能出聲。
穆長洲眼忽動一下,嘶啞開口:“你回來了?”
舜音張了張唇。
他又輕飄說:“還是我在做夢?”
舜音對著他臉,輕聲說:“是做夢,長安那麼遠,我還沒到。”
“那就好……”穆長洲似已分不清是夢是真,虛弱地笑了一下,“等你回來,我就好了……”
舜音說不出話來,張君奉說他身上的傷並不致命,但中了毒,他們想要他的命。
已經停在這裏祛毒多日,他一直撐著,隻剩餘毒未清,他現在醒著卻意識不清,甚至妨礙了別處。
穆長洲臉偏向她,薄唇微動:“夢裏怎會這般暗,我根本看不見你……”
舜音想伸手碰他,又停住,怕他發現這不是夢,轉頭端來案上燈火,照向他臉,卻發現他一直睜著眼,燈火卻似照不進他眼裏,那雙眼幽深如舊,卻凝然不動。
她手顫了一下,盯著他的眼,將燈放了回去:“沒事,我沒點燈罷了。”
終於知道妨礙了哪裏,他的眼睛……
穆長洲不說話了,沉緩閉眼,似睡似醒。
軍醫輕手輕腳走了進來,手中端著托盤,低聲道:“夫人,該給軍司準備今日的刮毒了。”
舜音看過去,托盤裏擺著一碗濃黑的湯藥,一堆瓶瓶罐罐,旁邊幾塊幹淨的白布,布上壓著兩把尖利的小刀。
她站起身,看著那兩把小刀:“你每日都這樣給他刮毒?”
軍醫垂頭:“夫人還是別多問了。”似乎怕嚇著她。
“夫人……”張君奉在門邊低低提醒,“今日應該就是最後一次了,軍司不能總這樣躺著,更不能失明,餘毒必須要清完。”
停了停,他又說:“這是軍司清醒時自己的命令,他本想在你回來前治好,沒料到你回來得這麼快……”
舜音看著行軍榻上的人影,他似睡了,手卻還緊抓在榻沿,睡夢裏也在忍著痛楚。
“要趕快,最後一劑藥猛,趁軍司難得睡著,會少些痛苦。”軍醫也提醒。
舜音轉開眼,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好,盡快。”
她往外走,到了門外,忽一停:“這些天下來,這樣的刮毒多少回了?”
張君奉剛要開口,她又別過了臉:“算了,不用說了……”她不想知道了,“就讓他以為是在做夢,我還沒回來。”
張君奉默然不語,轉頭招手,幾個隨從進了禪房,胡孛兒跟著走入,關上屋門。
屋裏多點了好幾盞燈,一下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