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見阿桂臉上帶著詫異神色,笑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官場興的,同年、同師、同官、同辦過差使的,有一個升轉了或者遷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幫襯湊興請客熱鬧一番。我進軍機,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進軍機。這麼大的事,他們能不來?他們和太監都有淵源,耳報神靈通著呢!」「這個『規矩』興起來,官場風氣又是一變。」阿桂說道:「上回仝養浩去給我送兵,說起來過。我問他為什麼這幾個『同』裏沒有說『同鄉』?他說同鄉其實用虛不大,因為都不許在本籍做官,家裏有事不能相互照應。他們的算盤打得比錢度還精呢!」錢度道:「現在連同鄉也加進去了。老家雖然用不上,任上卻有關照的。有一點用虛就要聯絡。錙銖較量比過了賬房先生!」
「我說的呢,今晚這天氣兒,狼一群狗一夥的還趕了來——真箇是為功名利祿不怕槍林彈雨!」阿桂跟著笑了一陣,大家接著說正事。
錢度經這一攪渾,心裏清爽許多,已知紀昀代幹隆問話,不單指金川軍事,還有因材用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說話便不似阿桂那麼拘謹小心,說道:「莊有恭和勒敏一樣,都是狀元出身。學問極好是不用說的了。他吃虧了中狀元喜歡得瘋迷了,逢人就說『我是狀元,天下第一人』弄成了官場口碑,因此不得點學差。但我敢說他是個實心辦事、勤謹耐勞、人品不錯的人。鄂善和莊有恭一虛修永定河堤壩,我奉了衡臣相公鈞令去看,下著瓢潑大雨,鄂善渾身泥漿,手裏拿著鐵鍬在堤上指揮,莊有恭帶著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親眼見他一個不留神從堤頂滑倒滾到堤下……和他握手,滿手都是老繭。那是多文靜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臉曬得烏黑,眼熬得通紅。當時我還笑著說他們『成了兩個灶王爺。灶王爺治河,也算蹊蹺』!我常拿鄂善和莊有恭比較,鄂善見人沒話,莊有恭見人謙恭,都一樣的內秀。莊有恭吃虧在金榜題名時出了西洋景兒,又是漢人——其實要問心,哪個人沒有功名熱衷呢?」說罷嘆息一聲吃茶不語。
鄂善,是工部侍郎;莊有恭現任禮部四夷館堂司,兼著郎官虛銜,正四品的官。兩個人在外是這樣個辦差法,阿桂聽著也不禁悚然勤容。紀昀嘿然良久,笑道:「原來還要問一問鄂善,這一聽也不用再饒舌了——沒什麼,你們不要疑到旁的上頭去。修四庫全書要選幾個編纂官員,皇上要我親自考察。」又問:「你們誰認識海蘭察和兆惠?」阿桂搖頭,錢度卻說:「我見過一麵,知之不深,聽說兩個人愛兵,很能野戰,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成,海蘭察佻腕些,喜歡開玩笑。別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在金川當了逃將。」紀昀說道,「皇上已命金、金輝、河南和雲貴兩省巡樵密地捕拿。訥親也發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營。阿桂你恐怕要在軍機虛料理營務,皇上叫你隨時留心他們消息。」
阿桂忙起身答應稱「是」,紀昀卻揚聲吩咐:「驛館的人呢?請西廂房候著的大人們過來說話!」守在外邊廊下的和珅答應一聲,接著便聽廂屋裏椅子板凳撞擊乳響,人聲乳嘈著出院,在淅淅濛濛的雨簾中小跑著上階進了正房。
頃刻之間,正堂房裏變得熱鬧不堪。紀昀三個人早已起身笑臉相迎。隻見進來的足有二十四五個人。都是袍褂半淥半幹,頂戴卻是甚雜,有金青石、藍色涅玻璃頂子,水晶、白色明玻璃頂子,硨磲頂子,素金頂子,起花、鏤花頂子……老的有六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五六歲,服色淆雜,年齡參差,官位高下不等,都舉著手本,比嗓門兒似的報履歷,請安。紀昀看時,隻認得一個翰林方誌學,是找過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個庶吉士似乎曾陪著方誌學拜過自己門,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認識得多些,有三個筆帖式是共過事的,一個叫胡秋隆,是中過舉的,文筆詞詩還看得過去,另兩個一個叫高凰梧,一個叫仵達邦,還有一個筆帖式卻沒見過麵。其餘的一概都是住雜官兒。多數衣冠鮮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的補了線掉角兒,有的袍子被煙燒壞了,將就著縫了補丁。帽邊兒豁口兒的,紅纓子腕落的、官靴子露禨子的……什麼樣兒的全有。形形**,竟是一群魑魅魍魎跑進廟裏,一個個目光灼灼張皇相顧著酬酢,爭著逢迎紀昀和阿桂,卻把錢度冷落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