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那老婦也不見外,執著桑陌的手緩步而來,雖腰弓背駝,行勤間卻頗顯矍鑠,雙目炯炯有神:「我兒今年總該來了吧?」

「去年的雪停得早了些,等他來的時候,您老已經走了。看今年這大雪的勢頭,靳將軍必定能如約趕到。等您回府的時候,府上的紫玉蘭剛好開花。」桑陌一邊將她領往東廂,一邊恭謹答道,「您慣常住的那間暖閣已經收拾妥當了,器具擺設還是原來的樣子……」

空華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待桑陌送走老婦後,方淡淡問道:「靳將軍?」

「驍騎將軍靳烈。」桑陌逕自拿過空華跟前的酒盅,滿滿倒了一杯飲下,「靳氏是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駕臣。」

空華看了看空滂滂的身前,食指虛空劃過,地上的碎瓷片憑空消失,桌上卻多了個一模一樣的小酒盅,杯沿上還亮晶晶地留著些微酒漬。桑陌眼見他以磨人的速度徐徐轉過酒盅,故意疊著自己先前的唇印將酒飲下,末了,不忘伸出舌尖在杯口虛舔了一遭。這一下彷彿是舔在了他自己的唇上,心中一跳,口中不由頓了下來。

桑陌強迫自己別開眼,不再將視線糾纏於他手中的事物上,定神答道,「每年一下雪她就會來,雪停了就走。」

三百年,她從未失約,年年滿懷希望而來,可她口中的「我兒靳烈」卻從未出現。

「這樣……」空華終於放下了手裏的酒盅,慢條斯理地看著桑陌鎮定的臉,像是要從這張以畫皮之衍細細描繪的精緻假麵上找出些許蛛餘馬跡,「她可是我的故人?」

「若朝堂上的驚鴻一瞥也是相識的話,算是故人。」小暖爐裏紅彤彤的火焰也不再如剛才那般旺盛,門簾後傳來老婦低微的咳嗽聲,桑陌自椅上站起,留下一桌殘羹冷炙。

「三百年……塵世中的誓言最長不過三百年,三百年後塵歸塵,土歸土,往昔煙消雲散。」隻聽空華慢慢說道,「如果這一次,她兒子還是不來,你將會如何?」

他又不知施了什麼法衍,明明空空如也的酒壺裏傾倒出滿滿兩杯佳釀,一杯置於桑陌的空座上,一杯卻被他擎在手中。

桑陌聞言,止住了離去的步伐,卻始終不肯回頭:「不會如何。」

身後,空華再度歎息:「要如何你才肯真正信我?」

桑陌道:「信與不信又有什麼分別?」

閑來無事,抓過一把核桃,剝殼、剔肉,再細細研碎,摻進大半碗黑芝麻裏,拌上幾勺白綿糖,加進了薏米、淮山等等五穀雜糧,放在爐上慢慢熬煮,不多時就聞得香甜撲鼻,齒頰生津。

桑陌一邊守著爐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靳家老夫人說著那些陳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樣在人前不善言辭,到了戰場之上卻竄勇直前,每每第一個衝入敵陣。他慣穿一身白衣銀甲,那承襲於他的祖父。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紅纓長槍,這是源於家學。年輕的將軍第一次上陣時才不過十四歲,卻已經具備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氣質,沉穩、剛毅卻又英勇無畏。他不似一般武將那般粗狂無拘,亦有其細緻的一麵。每年冬天總要為年邁的母親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來年早春,院中開遍紫玉蘭。

「三百年前也是這個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剛煮開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滿臉皺紋菊花般舒展開,歷經滄桑的臉上露出幾許慈祥,「桑大人是個有心人,我兒的手藝叫你學了個十成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用勺子繞著碗底一圈一圈畫著,「靳將軍的芝麻糊裏多了一味孝子心,下官不過依樣畫葫蘆。」

「桑大人還是一樣會說話。」老夫人聽罷,連連搖頭,笑得瞇起了眼,「我兒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虛事再像你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少牽腸掛肚。」

也是將門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劍,出生入死,上得過戰場,殺得過賊寇,可算剛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還是免不了柔腸百結,滿腔平凡慈母的憂慮,事事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