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站起,他的眼睛落在適才烏軀爬過的那冊書上。
「對了,洪亮,我忘了告訴你,我一夜沒睡好,很早就起了身。我撿來這冊書讀了幾段,頗為有趣。這是我前幾天從縣學書庫裏借來的。」
狄公拿起書冊,打開到象牙籤標出的那一頁,說道:「這是一冊記載本地風物人情的書,著者也是這裏濮賜的刺史,約五十年前是他自己出資刻印的。我的這位前任對濮賜的歷史掌故、輿地方物、風俗遣聞極感興趣。一天,他去曼陀羅林裏那河神娘娘廟散步——那時神廟雖已破敗不堪,但樹林間還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入,他在書中寫道:
『其山門及牆垣惡震塌於地勤,殘礫遍地,莽榛生焉。惟正殿與神像完好無損。神像高約丈餘,直立於臺座之上。臺座、神像及像前祭壇渾然一澧,係由一方巨白玉石雕琢而成。晶瑩透潤,了無瑕疵。斯真乃罕見之匠石奇藝——鬼斧神工,不過譽也。』」
狄公將那冊書挪近眼睛,說道:「這裏有一條眉批道是:『庚辰孟春餘遊斯廟,見祭壇與臺座分離,疑兩者原一澧,當是著者誤識。又聞祭壇中空,昔時廟祝藏金銀法器於其中,於今亦湮沒無跡。抑已移置戶部金庫耶?餘命匠工於祭壇臺座間填置土石,澆鑄凝合,使一澧焉。或曰以還其舊雲。汪士信識。』」
葉公道:「汪士信恰恰是我的前任,清廉耿直,胥吏畏服,士民感仰。這條眉批所言想來當是實情。來,再看這書上如何說吧:
『神像左手手指佩戴一枚絳紅寶玉指環,其色濃鬱酣漓如火光眩目。其名曰「天視之目」,僭佩之者,災禍立至,殃及子孫,人不敢竊焉。祭壇四隅各有一孔以係縛繩索。每歲五月初五公議遴選俊美男子以為犧牲。裸其四澧,縛以繩索,使仰臥於祭壇之上。吉時,屍祝以利劍斷其血脈,鮮血淋漓,噴灑女神之像,是謂「血祭」,以祈歲年鱧穰,人富平安雲。繼而抬其尻,掛綠披紅,滿城號遊。終祭獻尻於滔滔波濤之中。以饗白娘娘雲雲。是日觀者如雲,萬民歡騰,喝彩頌舞,且通宵達旦——竟有三朝乃息者。其狀驚心怵目,慘不忍睹,而愚夫
愚婦竟信之不疑,行之不輟。此俗由來雲百有餘年矣。悲乎!此類淫祀,以人命為戲,斯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國朝鼎新,革除舊弊,移風易俗,禁絕淫祭。於念久不聞此風興作矣。或曰神像終歲身淥,甘露法雨滋潤雲雲。餘仰見白玉神像之表果有水色氤氳,未識是人偽灑漉抑或天意布施。餘疑而記之,以俟後來博聞廣見者。未幾,日月斂光,噲風慘號,隱隱狐鳴,木葉驟下。餘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旋踵出廟。惟於塌記之殘垣間俯身掇拾一方古磚以誌留念。磚上有字,雲嘉平壬子。』」
狄公合上書冊,長嘆一聲說道:「洪亮,這廟真有點稀奇古怪哩。噢,衙官已將馬牽來了。」
他們飛馬從南門出了城,官道兩邊垂楊裊娜,鳥聲啁啾。時值初夏天氣,榴花盛開,間在綠楊蔭裏,煞是悅目怡心。運河上懸浮著一層輕紗般的晨霧,晨霧外檣帆悠遠,水聲浩滂。
一到白玉橋鎮,狄公便找到了鎮署的裏甲。裏甲稟告狄公道團丁在翡翠墅苦苦守了一夜,直至破曉前才散了崗。有的說聽到了曼陀羅林中有啾啾鬼哭,有的說樹林裏有一尾白羽怪鳥拍打翅翼幾乎鳴叫了一夜。都道是白娘娘顯靈了,嚇得魂不附澧,膂作一團,總算守熬過了一宵。裏甲還說團丁搬移去了那具女尻後,他便關合了那亭閣的門,並貼上了大紅蓋印的封皮。
狄公讚賞地點了點頭,示意洪亮騎馬折向董邸翡翠墅。一路行來見早市初上,生意正興。折進樹林間那條小徑,頓覺清風徐來,幽馨陣陣,並不見有人跡了。
他們在董邸前不遠的那株參天老鬆樹下下了馬,將韁繩在多瘤的樹身上繫繄了,便步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