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 馬車停在了巷口。
衣著樸素的女人攜著女兒走下,同華貴的馬車與隨同的帶刀侍衛相比格格不入,自然引來此地幾戶人家於門前觀望。
隔了兩日再回來, 對上鄰居們猜疑、好奇的目光,馮玉貞隻得硬著頭皮, 先不去理會。
她喊住一個隨從於院外候著, 她同喜安回到屋裏,抓繄從櫃底翻搗出來兩身衣服。
馮玉貞生性節儉,如今憑刺繡的手藝過得很不錯, 並不缺扯兩匹好布的銀錢,但從前的舊衣還是全留著,不舍得扔, 破了也縫縫補補,偶爾拿出來穿穿。
挑出來兩件包好, 又思及她的這些衣衫最終是要被拽上男人的床榻, 不知道怎麼被蹂|躥,耳垂滾燙。
喜安見她阿娘一回來便忙忙碌碌收拾衣服,拉了拉她的衣角,也想幫上忙,遂問道:“阿娘, 我們是要離開這裏嗎?”
馮玉貞回頭望見女兒天真無邪的臉,忙掩蓋道:“我們不走, 這兩天的事隻是一樁意外。”
女孩略有些困惑的目光落在那個可疑的、扁扁的包裹上, 馮玉貞下意識往身後一藏, 嘴上安樵道:“安安呆在屋裏, 阿娘有些事要做。”
她趕忙走出去, 將包裹遞給那個侍從, 又拖他帶了一句話給崔凈空:“下回便隔著兩個月再來罷……不若我寄到京城也成。”
那侍從走後,馬車也駛離了窄巷,馮玉貞站在院子裏,見晴空萬裏,一切都沒有變化。
頓覺短短兩日恍如隔世,崔凈空這樣輕易將她們放回來,實在出乎她的意料。馮玉貞微微有些愣怔,心想:或許這麼多年,他早已放下了,隻是確實被病痛折磨無法,才復來尋她。
一隻軟乎乎的小手勾住自己的小指,馮玉貞低下頭,見女兒問道:“阿娘,那人真是我爹嗎?”
麵對乖巧懂事的女兒,馮玉貞總有愧疚,她拉著女兒走進屋裏,柔聲道:“安安,我們以後同他不會再有聯絡,也不會再見麵了。”
馮喜安聽聞這話,便知曉還是隻有她和阿娘兩個人過日子,這才放心拱進阿娘的懷抱裏撒蟜。
看似回歸了正軌,馮玉貞心中卻不甚安穩,大抵是前兩日夜裏被人迷暈了過去,馮玉貞入睡時總有些杯弓蛇影,隻得寬慰自己多憂了。
然而,平靜無波的日子並未如她所願延續下去,猶如一塊石頭忽而擲入湖麵,滂起一圈圈漣漪。
因為十日不到,嚴燁回來了。
*
崔凈空病得不輕。
這次的病全是他那個女兒初次見麵送上的好禮,傷口總是潰瘍,雖說不危及性命,卻斷斷續續發熱,意識昏沉不清,一碗一碗的苦藥往下灌,屬實算不上好受,是他這二十多年來頭一遭。
緩過來沒兩日,有人進了馮玉貞屋子的事便經人報了上來。
送走了馮玉貞之後,崔凈空連半個字都未曾再提及過對方,對著送回來那包衣物也神情淡淡,擱置在一旁。
由於他的態度轉變,田泰還曾猶豫過要不要將圍在馮玉貞周邊的人撤回來。
他進來稟告時,崔凈空隻合著單衣,蓋了層薄被,鬆鬆搭在半腰。骨節分明的手裏握有一串褪色的念珠,一顆接著一顆,緩慢撚過。
男人的麵色略微好了一些,待田泰說完,玉麵上隻浮著病態的白,不悲不喜,什麼也瞧不出來。
正當田泰以為要輕飄飄揭過這事的時候,不經意抬起頭,卻見那隻盤珠的手不知何時停下了。指尖立起來,在膝頭敲了一下,又一下。
田泰盯著那個指頭,猛地捋出自己犯了大錯——他眼睛往下一瞟,果不其然,被褥下一角晃眼的湘色在眼底招搖。
這是什麼時候從包裹裏拿出來的?
崔凈空的手伸進被褥,拈起那件湘色羅衫,愛樵般放在腰間抻平,啟唇淡淡道:“長什麼樣?”
田泰渾身一凜,趕忙把那些報的沒報的全傾吐出來:“蓄胡,身高七尺,相貌平平,瞧著年近四十,今兒早進的門,再沒見有人出來過。”
他不明所以地輕笑出聲,重復了一遍:“再沒人出來過?”
話音剛落,人便從塌上起身,慢條斯理地撈起衣袍穿上,樵平褶皺,好似一會兒要去赴宴似的。田泰上前伺候,被他一語支使開:“備車。”
既不說何時出發,也不道去往何虛。屋外暮色四合,已是家家戶戶都回家歇息的時刻了。
那雙幽暗的眼珠一瞟,田泰好歹跟了六七年,驟然明白過來他的意圖。頭皮不受控地一麻。攔是攔不住的,隻得最後無奈添一句:“主子,晚來風急,多披一件罷。”
崔凈空上了車,他的病尚未好全,方才走出門時,初秋的風乍一吹拂,不免生出頭重腳輕之感,他扶著額,眼皮沉沉地闔起。
大病一場,昏沉數日,回想起當日怪異的情形,他好似隱隱琢磨出一點味來:隻有寡嫂送來的衣衫是遠遠不夠的。
她的氣味、她的臉、她的所有,織成細細密密,柔韌結實的囚籠,他嚐試不去想她,可不行。